千观凝视着他的双眼:“你可曾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不曾。”他答,“我领寒衣骑追杀乌然人后返程,途经汾谷关,我明明没有输,又怎么会死?”

    千观的指尖轻扣茶案:“你当然输了,且死在皇帝的手上。”

    “你一出生,皇极寺的主持便预言你是是靖朝灭亡命运的开始。所以从一开始,你父亲就对你起了杀心。他可不想你断了高家的皇运,可试问,天底下的哪个朝代,又可以千秋万代的长久?”

    千观眼中的赤红,有一种残忍:“都说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是我就在想,皇族高氏,和前朝皇族,到底又有什么不一样?”

    “天下,其实并非是天下人的天下。”

    “靖朝开国太宗四百年前夺得兵权,推翻前朝,兴许是开了百年的太平盛世,可是一代代往下走,历史,又将要回到了原点。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犹如千年之前的百姓一般,四百年间,大靖皇氏改变了什么?永远重复着千万年前一样的饥荒、疫病、战事。”

    “这是谁的错?明君昏君,贤相贼臣,又有谁过问如他们脚下的百姓?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人的命运,居然早已经注定。”

    “文帝破中正开察举,说要聚贤纳士,其实也并非那么高尚。他要的是寒门牵制世家,要的是党派厮杀,他独坐高台,独享鹬蚌相争之果。”

    千观的话字字珠玑,“为人主者,莫不想久居高位,他们在位的时间越长,便越少受一时的情绪与势态牵制。可是,无人能永远当明君,当人垂垂老矣,目昏而不识奸臣,耳聩而不听忠言,却还是渴望权势加身。”

    高庭煜并未答话。

    “在其位,谋其政,如果你是皇帝,你会怎么想?”

    “你要的,是如何巩固皇位,如何繁衍子嗣,如何平天下事。但是,你将总会把天下事放在最后。”

    “你的父亲高寒,便也是如此做的。”他笑道,“国是家国,臣是家臣。如果百姓真的有选择,那为何这千年来,结局总是在一样的循环中往复?”

    高庭煜紧紧握拳,他生来便是皇子,若不是早年参兵,否则就该如其他宫中人一般,以为吃饱饭是天经地义,以为生来,就应该有衣穿,有水喝。

    但是那些生于陋室、边境的孩子呢?饥一顿饱一顿,去十几里外的地方打水,冬日躲在稻草堆里取暖,他们难道生来就该活在这样的世上吗?

    这命运如此残酷,竟然让许多人终生困在自己有限的视野里。

    他是靖朝的将军,天生为靖朝人民而战,可惜,他这样的将军,从前有,往后也会有,可真心改变了天下百姓的生存状况么?

    他也许可以赢了这一场,下一场,可是战争,总有输家。

    夏羌与大靖连年争夺水源,乌然与大靖争夺粮草,他不能阻止,因为水与粮草总是有限的。

    “人们在俗世中心有迷茫困倦之时,便转而投向求仙问道。所谓修行,又修的是什么呢?世上又有几位修道之人羽化飞仙而去?”

    “为了这缥缈虚无的幻梦,竟然要用一生做赌注。世人不想着在人间脚踏实地有一番作为,竟妄想着登仙后便可逍遥自在?”他缓缓道,“避世求仙,不过是渡己,入世修道,才为渡人。”

    “这些修行道派,既不愿意入朝匡扶天下,又为世人织造一个幻梦。若人人都去求仙问道,那谁还来耕田、织作,经商,为政?”

    高庭煜不满道:“你偏要世人如你一般想、一般做么?难道有人意愿避世也不可吗?”

    “你说的倒是轻巧。”

    千观轻笑了一声:“世家愚民以财以田供养仙门,仙门雇佃农耕种且不缴税,以此名下田产众多,而受累的百姓辛勤劳作却无田契。”

    “其二,按我朝律令,修行者可不服役,大批豪族与仙门勾结,躲避徭役、兵役。”

    “其三,修行者不受人间王朝管辖,野门野户也可自称门派,以此来愚惑百姓。”

    “不要把目光放在南界青阳与北界玄中寺,世上的门派道家可不止他们两家,难道每家都干干净净?”

    “我创立的镜渚阁,难道不会比这些门派更好么?既然大靖有这么多年能人异士,那为何不肯加入镜渚阁,为国为民出一份力呢?”

    高庭煜舒展了眉头:“因为他们要受你管辖,沾染人间因果。”

    “兴许是如此吧。”

    千观朗然一笑:“我以术法秘笈诱之,以权力财富惑之,能招徕大批修士,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人总逃不开外物拘役。你瞧,镜渚阁不过才创立几十年,也有了与这些名门大派争锋的底气。可惜,我真怕我手里的人其实并非真心臣服于我。”

    “我在公主墓曾见过修士沾染尸气,兴许,只有不人不鬼的东西,才会完全听命于你。”

    千观放下茶盏,哑然失笑:“你到底为何确定,这便是我做的呢?”

    “我想不到,受益者还能是谁。”

    “怎么想不到,当然是皇族高氏。”

    “手底下有更多衷心效命的傀儡,对皇帝来说,他的统治不就更加长久了?”他眼中多了几分戏谑,“你猜你为何能以白骨之躯重生?还不是因为你命格极好,是难得的帝王之才,生前手中有万千人命,煞气深沉,死后也亦可作帝国之剑。”

    高庭煜的心弦一紧,接着就又听他再道:

    “文帝托重竹以秘术将你葬在古战场,布下释艮阵,以百年阴气为注,一方面为了压制那枉死的两万铁骑与古战场的怨气,一方面便是为求古籍之中的太阴炼形术。”

    “古书记载: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1】。"

    “先死后生,破而后立,便为尸解。可区区凡人并无根骨,连最次的尸解成仙,也是万中无一。”

    “你说,高寒一个人间帝王,为何那么想要成仙?”

    一滴冷汗从高庭煜的鬓角滑落,他摇摇头。

    “当然是,为追求长生不死之术。”千观唏嘘道,“古往今来,没有帝王不想寻长生之术,他不敢以身试法,便将此术用在你身上。”

    “可是他等啊等,等了三十五年,直到他死,你都没有出山。”

    “长生到底有什么好?”

    他笑答:“人寿有穷,而天地无尽。”

    “不得不说,高寒的确是一代杰出的帝王,可惜,他终究会老、会死。当他垂垂老矣,他的思绪还会清明么?他的政策还会推行么?他的权力……还会在手上么?”

    “一个帝王在位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是不易受眼下的时局和情绪牵绊。”

    高庭煜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隐痛:“纵然如此,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因他而死,难道还会再次听命于他么?生前死后都做帝王之剑的我,难道他又真能拿得起么?”

    “天理伦法压得你不得不听,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他轻轻摩梭着杯盏,“若不是重竹迁都,道破天机使得命数尽折,否则要是她还活着,作为你的姑母,又是大靖最强的修道者,她想要动手,那么你……”

    “不得不听。”

    一阵冷风吹过,扬起高庭煜的黑发,冷得他满背爬上寒意,也将他浑浊的思绪理清。

    “原来如此。”他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我生来便是一颗棋子,你们皆做好了两手打算,我是死是活,又有何干系?”

    千观点了点头:“你同胞之弟,葬在云纹山的地底,那是华岭龙脉之起,吸尽山间龙气,以阳气蓄养活尸,欲图遮掩天道,伪作你还活着。”

    怪不得那石桥上的碑竟然写下“生者后死,死者后生。”

    原来高庭煜出世便为生者,虽为生者也终究死去,胞弟出生便是死胎,可自高庭煜死后却假作自己,妄充命数活着。

    “不过你们闯入了那处,开了石棺让他灰飞烟灭。不过他化作尘烟也就罢了,因为八十年,你人间的寿数早该完了。”

    “我人间的寿数早该完了……竟然是这样么?”

    他追求的一切的结果,就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告诉他,杀他的,爱他的,皆在这几十年间化作飞烟而去。

    这个人间,已经不属于他。

    连个讨债人都寻不见。

    “那你可知道……我母亲葬在何处?”

    高庭煜的眼角微微泛红,他轻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滴,竟然硬生生将杯盏捏的粉碎,血液和茶水顺着他的指缝流淌。

    只是在下一刻,他手上的伤口便再无痕迹了,只有一滩如红墨般的血沾染在高庭煜骨节分明的手上。

    “北境玄中寺。”千观补充道,“她自你死后便一心礼佛,深居简出,不再过问宫中事。”

    “她死前的遗愿便是求文帝将她葬在玄中寺,文帝应许了。”

    “那她……多久离开这个世界的?”

    “你死以后,多活了十年罢。”

    “十年,才十年……竟然只有十年……”

    “她本就是酒商之女,士农工商最属下贱,没有权势加身,很难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之中活下去,又有谁是她的知心人呢?”

    “而文帝高寿,八十而老,葬于建安帝陵。”

    “我对不起母亲,生前未在她膝前尽孝,竟然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千观抿唇道:“往事已不可追寻,不如眼看今朝。大靖仍然需要你。”

    “……需要我?”一滴泪从高庭煜眼角滑落。

    “你不死不灭,一时的情势和衰老皆不会干扰你的判断,这个皇位,你可以坐一千年,一万年。”

    “想必你已经见到司危了吧?他真名高珏,是你皇兄高平之孙,当今的太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不等高庭煜回答,千观便继续道:

    “若是他生于别家,倒是一个天真、游手好闲的公子,可惜,他出生于皇家。这世道,这命运,怎么就注定安排人的一生?”

    “他将会位临万人之上,他配么?”

    高庭煜蹙眉道:“他不过十七岁,仍能长进。”

    “可你在十七岁的时候,早已经参军,见惯了人情冷暖。”

    他听到这话,哂笑道:“难道为人子女,皆想离开父母膝下,饱受艰辛么?”

    “那是命运眷顾与他,你比他强,明明更适宜这帝王之位,你为何就甘愿接受这命运的安排呢?”

    千观放下杯盏:“命运对你我不公。”

    “是啊,命运对我不公……对我不公……可我也曾充当他人命运的主宰。”高庭煜五脏六腑皆痛起来,犹如一根根刺,扎在他的胸膛、喉管,让他有口难言。

    “我生于皇宫,宫里的那些下人对主子唯命是从,可难道他们天生是当奴才的命?我小时候无心说一句想吃蜜藕,掌事姑姑便寻宫女内侍在开春之初为我下潭挖藕。”

    “他们忍着寒气在刚破冰的湖潭之中捞藕,足足冻了三个时辰。”他道,“有人回去大病一场,兴许寒气入体,也要体弱好一阵子。”

    “我参军之时,一来便是骑尉,对于那些以死相争才位列军功之人,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战杀敌之时,我随意斩杀的士兵,也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难道我不曾改变他们妻儿、父母的一生么?”

    千观的眼睛亮了起来:“人本不该有上下之分。可惜,上等人总蔑视下等人,下等人也妄想着有朝一日,做了上等人,又好来压迫下等人。”

    “如此往复循环,今日你不杀我,明日我便杀你,凡人都是一样的可怜可恨。”

    千观道:“要是有一个世界,众生e出生便是平等的,那该多好啊。”

    “这样,既无折磨,也无纷争。没有什么东西是天注定的高贵、低贱,没有注定的邪恶、善良之分。”

    他问:“你真的不想当帝王么?”

    “若天下真当平等,就不该有人坐这个帝王之位。”

    茶盏落于木案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千观轻轻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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