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好人抢吃的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面包屑的。”

    陆铮头也不回,那听见声音后一瞬间的错愕已经荡然无存。

    她又将手伸进口袋中,将海鸥不吃的面包屑重新塞进了塑料袋中。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外套里还能长出面包屑呢?”

    来人轻笑了一声,“陆铮,你在我的口袋里种面包树了?”

    海鸥在另一个人加入时,就振翅飞走了。

    陆铮看着它越飞越高,逐渐飞到了自己仰头看都有些困难的方向,才回过神。

    陆铮瘪了瘪嘴,说:“陈南哥,你真的真的真的好无聊。”

    “还好吧?”

    朗陈南轻笑了一声,在陆铮身边坐了下来,“你在这儿发着烧看海就不无聊吗?”

    “我没有发烧了。”

    陆铮动了动干涩得起皮的嘴唇,她又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额头却附上了一层温热。

    朗陈南斩钉截铁地说:“你明明就还在发烧。”

    “噢……”

    陆铮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原来退烧药没用啊……”

    朗陈南盯着陆铮一脸心虚的模样,眸底的神色暗了暗。

    他低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

    陆铮沉默地抿了抿唇,才应道:“看海。”

    “……你知道今天几度吗?”

    朗陈南的目光扫了一圈陆铮身上的衣着,还好,她还穿着自己昨晚给的那件外套。

    朗陈南再次开口:“陆铮,今天沂宁市才五度,现在海边的温度只会比市区的还要低。”

    他顿了顿,“你在发烧,和我回去吧。”

    陆铮没理会朗陈南的话,“……”

    朗陈南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身后的尘沙与泥土,又说了一遍,“和我回去吧,陆铮。”

    陆铮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不要。”

    “那你在这里想要干什么!”

    朗陈南看着陆铮苍白的脸色,一种没来由的火气在他的心中萌芽,他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

    “看海。”

    陆铮吞咽了下口水,以求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喑哑,“我说了——”

    她回过头,眉头紧蹙,那双好看的杏眼中,同样也是愤怒。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在看海。”

    “你在看海?你在看什么海?现在零上五度,你还发着烧,在这里看海?!”

    朗陈南低吼道:“陆铮,你就是这样作践阿姨给你的身体吗?”

    “作践?”

    朗陈南话音落下,陆铮的眼睛倏地就红了。

    她颤颤巍巍地从台阶上起身,因为身体虚弱,一时没站稳。

    朗陈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陆铮的手臂,可陆铮却在意识到的一瞬间,狠狠地甩开了朗陈南的手。

    陆铮往后退了两步,红着一双眼瞪着朗陈南,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在作践我妈妈给我的身体?你算什么东西啊,朗陈南。”

    如果说,零上五度的海风,冰冷刺骨。

    那么此时此刻,陆铮那一字一顿的“你算什么东西”,远比海风还要让朗陈南感到痛苦。

    他能明显感觉自己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被对方用最刻薄的话语狠狠地刺了一下。

    只一瞬,朗陈南的眼睛也红了。

    可是往日一向能敏感察觉到对方情绪的陆铮,却没有选择在恰当的时候止住话头。

    她仍是冷声道:“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没有作践我自己,我比你这个外人更清楚。”

    陆铮抬手擦去了溢出眼眶的泪水,“什么叫作践?”

    “我现在过得不好吗?我现在的生活难道不是可以称得上大众眼中幸福的生活吗?”

    陆铮自嘲地笑了,“我有自己的公司,在自己的公司里我说一不二,不用听任何人的话。公司每个月都可以给我带来一笔不菲的收益,我早就过上不用愁吃穿的日子了。我的作品被大众认可,我的墙绘档期,只要我想,整个沂宁市都会抢着约我。而我的原画就更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有了,你知道吗?朗陈南。”

    滚烫的热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一滴又一滴从她的笑眼中溢出,“我妈一定会很高兴看到我现在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帮助我身边所有的朋友走出他们的痛苦,只要我愿意。”

    “我妈才不会认为我在作践我自己的身体。如果她是这么认为的,她一定会出现的。”

    陆铮顿了顿,波动的情绪让她的胸膛上下起伏,“而且发烧这是什么大问题吗?张总都说了,不是吗?喝喝酒就能压下去的热度,我现在甚至还吃了退烧药诶——”

    陆铮的笑声此刻听起来竟比哭还要难听。

    “我都吃了药了,昨晚我就乖乖听话吃药了,今天早上来这里之前,我也吃药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近似的体温让她感觉不到自己在高热,“我觉得我退烧了,我没事了。而且,就算没退烧也不是我的问题啊,是药的问题,是药不好。”

    陆铮继续说:“药的问题,那等我晚一点再去县里的药店买点别的药就好了啊……”

    她突然哽住了,喑哑的绝望从嗓间溢出。

    但陆铮还是强忍着不适,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现在就是想在这里坐着,看看海,等等我妈。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回来看外婆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这个海滩上捡海螺的,我就是想在这里等等她……告诉她,你的铮铮长大了,你的铮铮……”

    “可是阿姨不想看见你这样。”

    朗陈南放缓了声音,温声道:“陆铮,阿姨已经走了……”

    “我知道我妈已经走了!!”

    陆铮突然吼出了声,“我知道我妈已经走了!这种事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泪水几乎在情绪崩溃的一瞬间决堤,陆铮嘶哑着声音吼道:“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我妈已经走了……”

    陆铮抬起双手,她不断地用掌心擦去脸上涌出的泪水,但不论她怎么擦,泪水依旧。

    她的吼声,再又一遍的嘶吼中,变成了绝望,“我当然知道,我妈已经不在了……”

    她在绝望当中的隐忍,狠狠敲击着朗陈南的心。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往前迈了一步,拉着陆铮的手腕,将对方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很奇怪,陆铮明明知道自己在高热,却依旧能够触碰到他毛衣之下的体温,以及……那掷地有声的心跳。

    泪水悬挂在眼尾,陆铮的啜泣声,却渐渐在朗陈南的怀中消失——

    朗陈南犹豫了片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随后,轻轻地放在了陆铮的脑袋上。

    他顺着陆铮的头发,轻轻地摸了摸,低声道:

    “铮铮乖,跟我回去吧……回去以后吃了药,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那渐止的泪水,在朗陈南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当中,再度决堤。

    陆铮的嚎啕大哭响彻空旷的海滩,远方海平面上海鸥似乎是被她的哭声惊扰了,振翅飞得更近了一些。

    陆铮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朗陈南大衣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是那一年陆文□□病后,刚从沂宁市回到嘉海市时,陆铮发烧的那天,她迷迷糊糊地拉着朗陈南的手,说:

    “妈……你再多摸摸我嘛,我好难受啊……”

    那个时候,朗陈南就是这样学着晏霞对待她的方式,安慰她的。

    陆铮狠狠地咬着下唇,腥甜的血味染红了她因为发烧而苍白的嘴唇。

    朗陈南的温声细语却再度在她耳畔响起,伴随着他每一下轻柔的抚摸,

    “你是那个铁骨铮铮的铮铮啊,是那个在天台上说自己绝对不会放弃的铮铮。你是妈妈生命中的期冀对不对?你是她的未来啊……”

    他顿了顿,将陆铮抱得更紧了些,“向前看吧,铮铮。”

    “……我妈就是在这种天气走的。”

    陆铮抓着朗陈南的衣摆,在他的怀中颤抖,她哽咽道:

    “我妈走的那天,沂宁市就是这样的天气,没有太阳,城市里刮着风,天上暗沉沉的,要下雨不下雨。”

    “那一阵子因为来台风,我刚接的墙绘项目档期搁置了。那天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了项目的一个小节点……我到家,跟我妈说,我说——”

    她又哭了,“我说,等我赚够钱了,我要再和她一起爬一次山,在山上看一次海上日出。然后,那天晚上她就出事了……”

    “她出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赚那么多钱,我为什么不能陪她一起去旅游,我为什么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拼命赚钱,觉得钱不够用。”

    陆铮哭喊着,“凌晨的时候她给我发消息,我没看见,我在睡觉。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还在外面赶项目,我没有因为熬大夜受不了了回家,可能我就能看见她说她要登山看日出的消息。如果我能够看见,我就可以打电话骂她、阻止她,让她不要犯傻。但是我没有……我睡着了,我睡到了天亮。”

    “凌晨四点的时候,她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一个都没接到。”

    陆铮的脸埋在朗陈南的身上,泪水打湿了羊毛大衣,“如果我没睡得那么死,是不是我就能和她最后说一点什么……她被困在山上,山上下暴雨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她给我打最后一通电话的时候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如果我能早一点勇敢起来,早一点长大。如果我可以在我爸第一次打我妈的时候我就站出来,我就把她挡在身后,告诉她不要害怕有我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的……我妈妈不用受苦,如果没有生下我,我妈妈就可以不用替我受那些苦了……是我的错。”

    陆铮喊道:“是我总是想要多赚点钱,是我觉得钱怎么都赚不够……是我睡得太熟了,所以错过了救我妈妈的最后一个机会……都是我的错……”

    她抓着朗陈南衣襟的手不断地在颤抖,哭泣带来的窒息感让陆铮的大脑一片混沌。

    朗陈南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陆铮微微发颤的头,说:“不是你的错……铮铮,这不是你的错……”

    “我好想她……陈南哥。”

    陆铮说:“我好想我妈啊……”

    那些被当事人否认的伤痛,就像藏在一道道高墙之后的秘密。

    那些秘密无法公之于众,于是秘密开始溃烂。它们逐渐腐蚀了陆铮的心智,摧毁着陆铮的坚韧。

    可当那些心底最深处的伤口,借着泪水与嚎啕大哭宣泄时,虽然不代表那些伤口在愈合,但却说明——

    伤口的主人给予了它愈合的机会。

    而接下来,就要交给时间了。

    ……

    轮胎碾过沙地的声音,在一阵急刹声中停下。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海滩的上方,任凭呼啸而过的海风带来了陆铮的嚎啕大哭。

    海风吹动了眉间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眉梢的苦涩。

    程衍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又迟了。

    连求来的最后一次机会都没有抓住。

    这场他先来的感情中,因为一次次的错过,他终究成为了这场感情的旁观者。

    十八岁的程衍喜欢陆铮,但他不知道陆铮是什么样的,可他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来日方长;

    二十二岁的程衍,依旧喜欢陆铮,他认为,或许那个时候的陆铮需要一个能够为她撑伞的人,可是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长大,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仅凭自己为她撑起一支伞;

    二十六岁的程衍,忘不掉陆铮,他终于在自己的努力下,可以为陆铮撑伞了,却恍然间发现,陆铮在这些年间,成为了自己的撑伞人。

    他不再被需要。

    而现在,迟到的他,甚至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在被剥夺。

    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倒映出了海滩边相拥的两人。

    苦涩的难言感不断在程衍的心上蔓延、扩散——

    可是……他不后悔。

    就像邢忆柏说的那样,当时的选择,就是自己想要的。

    程衍想,哪怕回到十六岁,当十六岁的少年再次看见那个有些不太一样的陆铮时,也依旧会走上前,依旧会朝她笑,然后和她说:

    “你好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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