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一中国监工的视角

    灰汗衫小个握钉枪,黑汗衫大个举电锯,互相对峙,周围一片黑灰汗衫,手拿锤子、撬棍、喷漆枪,脸一样暗一样沉默,好像是一个人。

    我目瞪口呆坐在拖车顶上,这些建筑工跟我长相接近,眼睛不大,鼻子不高,肤色比我深,统称“老墨”,从拉美各国来的。

    根据同一个西班牙语词al norte(往北方走)扒火车顶,钻隧道,走沙漠,藏运货车厢,统统到美国来打黑工。

    他们涌上前了,手里举着干活家伙,我本能按911,听到警员声音的时候,通话键被一个粗指头按住,我耳边爆起西班牙语吼声,喷着浓烈烟草味。

    坐我身边的人对纷纷扑上前的家伙吆喝一声,身子塔坐,接着说出的话还是西班牙语的,我听出“警察”和“移民局”的英文调调。

    眼看着打架的人,手都垂落了,倒退,转身,散开了,回到原先的地方,继续干原先的活儿,钉钉子、锯板子、喷油漆,叮当、滋啦、呜呜,建筑工地音响继续。

    这是一个居民小区。八座房子,从蓝图看,有四室一厅的、五室一厅带地下室的,有一个后院做好游泳池了,有的房子还在木架结构阶段,透过密集木架,不难想象未来客厅摆着大电视,扔满塑料玩具,停车道的BMW,花园里玫瑰茂盛。

    八年前经济危机时候,建筑商破产了,预买房的人银行信用危机了,这里一切停摆了。现在这片废墟又有了新领主,雇佣詹姆斯王做完小区。

    八座房子在不同的建筑阶段,在铺房顶的,在嵌门窗的,在喷外墙漆刷内壁粉的,在铺地毯的;原先支起竖预制件的,木料腐败了,全部扒掉重新来。八座房子,铺开一片建房过程的全景图。

    “他们为什么打架?”松了一口气的我问詹姆斯王(我的合伙人),“把各国政治历史带过来了?”

    詹姆斯王一阵狂咳,瞄着干活的老墨用烟枪嗓回答:“你别看他们都是通过墨西哥到这里的,用假工卡,假驾照,一样没有身份,警察抓非法移民,一抓一个准,但是,墨西哥人觉得,这是我们的饭碗,这是我们的地盘,在这里我是老大!其他老墨心想,你在这里算老几!都觉得来的人太多了,最好就来了他自己。要不是工程太紧了,我绝不会把几个国家的老墨放在一个工地干活,不怕别的,就怕他们互相打起来。No(发音“诺”,西班牙语)!不能那么做!(英语)说了一万遍,用脑袋!(中文)”詹姆斯中文喊并指自己脑袋,

    他从拖车爬下去,朝一座房子走去,眼看一群褐面孔老墨给他让出一条道,詹姆斯王蹲下去,哇啦啦指责。

    我爬下拖车,跟了过来。詹姆斯王走到下一座房子,我继续跟着,这里的老墨也纷纷让开,我看到,是电线的线路安排。

    詹姆斯蹲下来,老墨们围起来,詹姆斯王一边拆掉工人做的活儿一边中文加英文说,“用脑袋!你们总用**!”

    老墨们嗤嗤笑,看着詹姆斯王麻利地编线路。

    詹姆斯走到另一处工,又比划又吼叫。

    “有些家伙就是学不会。”詹姆斯王说。

    这些老墨,有七八个熟练工,跟他有年头了,其他人是以口相传来的。

    他跟工人说,明天带几个来,老墨就带几个来,一天工做下来,詹姆斯王对一些人说,明天你不用来了。詹姆斯的外号是“滚回家去!”

    老墨一小时工钱十二到十五块(和挣十五块的斯蒂夫白领秘书一样高),还管一顿午饭,车接车送,詹姆斯到他们住的公寓一群群拉来送回去。

    老墨住低矮烂公寓,墙壁涂鸦,尿骚气味泛滥。

    詹姆斯也拉我,我坐驾驶台,车里堆满用料,老墨们坐在后面拖车里。早上坐运往工地的材料上,傍晚坐工地收拾的垃圾上。

    “加油站的老墨呢?”路过加油站时候我问。

    加油站边上沾满等活儿的老墨,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他们对美国的节日,总统日还是感恩节,都一无所知,美国人放假了,老墨还傻兮兮站在加油站等活。

    “加油站的是另一路老墨,更油滑,更会讨价还价,更不会干活。坏人。”

    “哪个国家来的最坏?”我需要知道,因为詹姆斯不在工地的时候我得帮他监工,而我见识到了各国老墨开打的阵势。

    “墨西哥老墨最坏。做哥哥的不关心弟弟吃上一口了吗。”

    “原因?”

    “受教育程度太低,小学二年级!”

    “你不要太天真啊,“詹姆斯警告我,“这些人可能是罪犯,贩毒帮手,盗窃小卒!”

    詹姆斯给老墨买午饭去了,开着金卡车走了,我替他看着现场。我心想,防止各国老墨开战的最好办法是,我跟人家全都保持友好。

    于是,我在修造中的房子中间走来走去,跟谁都点头,聊几句,一律英文,用词不超十个,用数儿不超过一百。

    我问老墨,几个孩子?孩子几岁?老墨扳起指头来报数儿。三个,四个,五个,偶而有用到第二只手的。

    我还问人怎么来美国的,用手势问,弧形划过空中,表示是坐飞机进来的(说明这人有过境表,有可能申请绿卡)。

    我用两个指头前后移动问:“走”过来的?”

    两指头前后移动,代表两条腿,不管是爬火车顶,穿戈壁滩,坐大巴,钻隧道(墨西哥与美国之间的贩毒隧道),还是一家大小手拉手跑过车流飞快的美国10号公路,躲入跟蛇头分成的边境上的穷白人家,躲过边境巡逻搜查,然后坐在封闭闷罐车里“走”到这里,走到建筑工地。

    老墨都对我的两指头前后移动点着头。

    和老墨说话,“移民”是一个太大的英文词,我说“移民”,人家都没反应,显然不懂这词。

    于是我改“绿卡”,人人露出热望——人人!

    人眼中涌动的那种光,你无法不被打动的。

    老墨的每日惊险,在于开车,这些老墨其实都有车,但是没有驾照(有也是假的),碰上警察就完蛋,警察截老墨,截深皮肤开烂车的,是一截一个准。

    老墨怕警察,怕移民局“冰人”ICE(移民局缩写),这是一个非法移民和律师界的流行词,跟尤金欧尼尔戏剧《送冰的人》一似。

    非法老墨遇上送冰人,就是碰上死神,呼吸停止,押解遣返,被移民局的人一直押到墨西哥边境,看着老墨走过边境。

    不过,老墨很可能在送冰人——移民局人从边境回来之前,已经先“走”回来了,他们就在工地上这些老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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