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乾赔笑:“奚府名门大家,严己宽他,清直媲莲,先王还以奚府家风为模让百官习学。

    我瞧这侍女眼生,这其中恐有误会,镇北将军放心,此事定当严处给沙棠一个公道!”

    谌氏附和:“是啊将军,沙棠怪疾缠身嗜冰,每年我们夫妇都派人去冰凝山给她请回最寒的冰。

    可惜以前给空春治不寐症的女神医行踪难觅,否则我们倾尽家产也是要请来为沙棠治眼疾的。

    去岁沙棠被庚桑楚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一剑穿心扔进黑湖中,还是夫君奋不顾身跳进去捞上来的,你也知黑湖比冰凝山还寒,夫君因此伤了肺腑,每每咳嗽都要十天半月才好。”

    谌氏与奚乾恨不能将心窝子掏给黜惊鸿看,以示他们待沙棠真的无微不至。

    谌氏替奚乾顺着背,瞪着那瑟瑟发抖的侍女。

    “这侍女本是逃难来的,在街头卖艺养病兄幼妹,我见她可怜,想着定是个细心温厚的姑娘,才招她进府打算教培好给沙棠做贴身侍女,你也知沙棠以前的贴身侍女——”

    “罢了惊鸿,”沙棠不愿提起去岁之事。

    颤着声道:“随王上去上神山祭祀重要,不可耽搁。”

    黜惊鸿感觉到怀中的人儿轻颤,念她定是想到去岁死了的侍女,便将她抱紧了些。

    “怎能罢了,有我在绝不许他人伤你半分!”

    数十万年前,天道崩塌,神为救苍生逐一陨落。

    遗留在人间的神与凡人成亲生子,他们的后人寿命可达几万岁,灵力非凡,被称为神裔,肩负保苍生护人间的使命。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几万载,神裔的寿命越来越短,至如今只有万岁可活,部分神裔甚至灵力低微。已忘了应担的使命。

    为保神裔血脉纯正,南灏新王上任后禁止神裔与凡人通婚生子。

    奚空春是神裔,按当今的律法神裔终生一夫一妻,凡人一妻多夫,神裔不能与凡人通婚。

    昨日大婚他明目张胆把那凡人女子带回府,违背律法,王上也不过是佯装发怒摔了他一茶盏。

    加之他以前几次三番羞辱阿棠,王上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见阿棠被侍女欺辱这事,若奚空春护上这侍女,即便上报王上也不过是大化小小化了。

    阿棠苦楚无处诉,冤屈无人平。

    今日若不杀鸡儆猴,为阿棠护下一时安宁,届时待她回了边关,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到阿棠头上来。

    她堂堂镇北将军,杀个不知天高地厚欺辱天女的侍女,王上是不会管的。

    至于奚空春,他若有本事,便尽管向她讨说法!

    “述鸢,将我的攻祟拿来!”

    一个同样身着玄色铠甲的英俊男子应声,从马背上拿出一柄剑呈给黜惊鸿,

    黜惊鸿有两把剑,一把攻祟,一把杀邪。

    攻祟是先王赐沈惊鸿的剑,遇奸佞作祟小人她可先杀后奏。

    杀邪是沙棠的娘的遗物,赤松大将军赠予她了,斩叛国者,杀侵国敌。

    双剑在手,护国为民。

    天女,苍生救赎者,她护她便是护国为民!

    黜惊鸿将沙棠放下,正要接过述鸢呈过来的剑,却被沙棠阻了。

    “惊鸿,这世道人命当贵,不若小惩她便罢了,及时约莫快到了。”

    沙棠觉得自己不过是条残命,吊着一口气只为今日大事。

    残命要侍女一条命相赔,委实不值当。

    即便不惩,她也不在意,言语羞辱怎比得去岁那穿心一剑。

    只是祭祀重要,不想在此事上耽搁。

    依沙棠的法子,只罚没侍女一月俸禄。

    黜惊鸿不满,却拗不过她,遂对侍女忿忿道:“若有下次,人头落地!”

    奚乾也气得咬牙切齿,“镇北将军放心,我定不饶恕这贱奴!”

    上神山在城外,黜惊鸿将沙棠抱上马车,与她同坐顺路出城回边关。

    她形如枯槁,华衣金钗都遮不住那由内而外的破碎颓废。

    黜惊鸿喉间一哽,心疼的唤了声:“阿棠。”

    奚乾说自去岁她遭难醒来,时常一盏茶水枯坐到日暮黄昏。

    神情恍惚,泪比春雨频,似看破尘世只待夙愿完成气尽人去。

    彼时她还难以置信,那般坚毅明媚的小女子竟真只吊着一口气了。

    沙棠听得黜惊鸿低低抽噎,便握住她的双手,扯出一抹笑安慰。

    “你尽管放心去,我会等你回来。”

    她软绵绵的,语调暗哑无力,倒是握黜惊鸿的手有些许力,要她莫挂念她。

    黜惊鸿忧虑未下眉头,将支拇指大小的坠玉竹筒放在沙棠手中。

    “我会留人在灏京,你若有事便将竹筒内的暗蝶放出,他定不遗余力帮你。”

    沙棠想着自己在奚府衣食住行有人管,不会有什么事。

    可为让她放心,便收了竹筒。

    “阿棠,此次去漠州是为了应战庚桑国。”

    原本她一个镇北将军,守的是北方的北灏,可庚桑楚指名道姓要她应战。

    如此猖狂,纵然庚桑已今非昔比,她付出命也定要他有来无回!

    沙棠身体倏地发颤,黜惊鸿轻轻按住她的双肩,道:“阿棠别气。”

    “我定取下庚桑楚的首级,替你报去岁那一剑穿心之仇,再将他碎尸万段还你赤松家养育之恩!”

    再次听到这个令自己改容换貌、心若死灰的名字,沙棠仍旧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伏在黜惊鸿的肩上泣不成声。

    庚桑楚,她五岁那年从尸山血海中救出来的人。

    她哭求父亲收养、与她相依为命的哥哥竟会杀她!

    去岁,因无意听到自己最依赖信任的哥哥泽苍是庚桑王室的四公子庚桑楚。

    蛰伏在将军府只为蓄势,顺便窃取南颢国机要,借机回庚桑夺权。

    他将她一剑穿心扔进黑湖,致她绝望不堪引发怪疾,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为救他盲了眼,到头来他却是细作还妄想入侵南灏国。

    恶毒竖子,食其肉血也不足解恨!

    可恨她眼盲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亲刃仇人,此恨绵绵无绝期!

    黜惊鸿怕她情绪过激又引发怪疾,便替她抹干眼泪,“往后,我便是阿棠的倚靠。”

    “只要我活着,绝不许任何人伤你!”

    哪怕是奚空春,亦或万人之上的王……

    说话间已到城门外,外头有侍官喊:“恭迎天女!”

    霎时百官大臣,在场的黎民百姓皆跪地口呼:“天女赐福,南灏千秋!”

    黜惊鸿扶沙棠下车,见王上王后都没来,只有智弱的大王子妫崝在。

    世人皆知南灏王娶了个艳绝九天的女子为后,事事以王后为主,百依百顺。

    只是黜惊鸿未想到,祭祀上神这种国之大事南灏王竟也不来,想必又是醉卧美人账了。

    妫崝年满二十,心性却只有三四岁,见沙棠行得慢,便小跑过来将手中的糖画给她。

    “棠姑姑吃糖,喝药就不苦哦。”

    沙棠被杀昏睡了一年才醒,不时还会晕死过去,南灏王派了诸多医官日夜看顾着。

    那段时日吃了许多药,苦得无法下咽,妫崝每每去探望她总是带着糖画。

    叫她好好吃药快快好起来陪他玩。

    沙棠接过糖画,道:“多谢殿下。”

    “棠姑姑陪我玩捉迷藏吧?”

    妫崝蹦蹦跳跳闹着,跟在他身后的奚空春上前,低低叱了声:“殿下!”

    妫崝心智虽弱,奚空春那张面若冰霜的脸却叫他生畏,懦懦躲到沙棠身后去。

    奚空春将手上的圣旨交给黜惊鸿,道:“王上说这是三百年来庚桑再犯南灏,不必再如先王那般仁慈。”

    “望你一举踏破庚桑拿回机要,扩我疆土,提庚桑楚首级,”奚空春顿了顿,淡淡看了眼沙棠,“为天女报仇。”

    黜惊鸿垂首压下眼里的嘲讽与无奈,接过圣旨。

    庚桑楚武学造诣在她之下,若只对付他,她势在必得。

    可若要破庚桑简直是痴人说梦。

    且不说庚桑如今有个灵术高超的三王子坐镇,就论北灏那野心勃勃的王上横插一脚,怎会轻易攻破。

    今晨,她刚得到消息说庚桑暗里与北灏联系密切,若此二国联手兵力便在南灏之上。

    南灏臣民被保护得很好,早忘了战争的残酷险恶。

    尤其是三百多年来大胜两次,更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于他们而言庚桑就是一只随意可捏死的蚂蚁。

    可如今的南灏子民以生子为中心,只会白日宣淫贪图享乐,斗志宣之于口身体却雨淋便朽。

    真要对上联手的庚桑和北灏,反倒成了他人手中蝼蚁。

    “定不负使命!”

    纵然无奈,黜惊鸿接旨时仍掷地有声。

    奚空春猜到她所思所虑,拿了个鎏金铃铛状令牌给她。

    “此乃我奚氏听宣令,将军到达鹫州可凭此令召收粮草和一些兵器。”

    鹫州是膏腴之地,奚氏家业在那,南颢国每每出征粮草大都依赖奚氏。

    若庚桑得北灏暗中协助,此战难以早决,鹫州离漠州远,届时再备粮草恐晚了。

    黜惊鸿略一沉吟,接过令牌:“谢了奚少主!”

    奚空春身量修长,一袭月白春衣。

    春雾朦胧,发染雾珠,将本就俊美的他衬得愈发生机冠玉,清贵不可攀。

    灏京为之倾倒的闺中少女不计其数,黜惊鸿却只觉此人道貌岸然。

    奚空春崇武,自幼得名师传授,又是神裔得灵力加持,十二岁便成了虚蒲大地数一数二的高手。

    三百年前南灏王焚书坑儒斩杀文臣,令人人学武习法。

    奚空春才能了得,那貌美的王后又是谌氏母族之人,南灏王便更偏爱奚空春,将之视为定海神针,使其处尊居显。

    奚空春的壮志是同沙棠的父亲一样,镇边关护民安。

    可他是奚氏嫡长子,家族香火前途挂靠他身,奚氏怎会让他去边关。

    他说大丈夫当身报家国,窝囊于家不如鼠蚁,几次三番闹死不活将谌氏气病数月。

    南灏王为稳住他和沙棠成亲,赐了个赤羽军军长的官职给他,管灏京城治安,护南灏王安危。

    去岁奚氏看了吉日,要他早日迎娶沙棠,他却携那凡人女子逃婚了,说沙棠是乱世累赘,不如人家一根手指头。

    今朝若不是南灏王真动了怒要处决奚氏上下,只怕他也不会娶沙棠的。

    种种事迹表明,王上把他看得比阿棠重要,才叫他怙恩恃宠,不把阿棠放眼里。

    如此境况,她怎放心阿棠在奚府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奚少主,此去归来,我便解官在京接回阿棠,劳请你这段时日多几分君子气度,莫再使她受气!”

    奚空春冷声道:“今日事了,我与她再无瓜葛,奚府尽管叫她住到你回。”

    临走,黜惊鸿上前抱了抱那在风中静若秋树的人儿。

    她宛如云雾中断线的纸鸢,风吹哪处落哪处,雨打何方破何方。

    “阿棠,你定要酿一坛棠梨酒,待我归来同饮。”

    嫣红海棠果,三月枝上梨。

    春藏梨花,秋收棠果,寒冬酿酵来年品。

    一口春息,满腹生机圆满。

    恰似破冰而出的寒梅、壮志得展的才人和凯旋而归的将士。

    每次她们分别,皆是如此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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