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神山祭祀返回,行至灏京城中,有群孩童唱:

    卿卿身上衣,芙蓉帐中氤。

    卿卿荷中嗅,十街风相送。

    卿卿生媚态,万花自垂首……

    这歌谣原本是颂荀州花草世家兰氏花园里的那些芙蓉牡丹金桂的,后来南灏王娶了貌美的王后,称她是百花之王,花中仙子。

    这歌谣便成了她的赞词,广为流传。

    妫崝与沙棠同乘一顶软轿,也随那群孩童唱歌。

    那孩童唱的“衣”“氤”“嗅”皆是将舌两侧轻咬发出的,发音不清有些异域样。

    至于是哪国哪界语言,沙棠想不起来了,只觉熟悉。

    这种唱调咬字二十年就出现了,只是如今空前盛行。

    沙棠道:“殿下已经是小大人了,莫学他们连咱们南灏国的话都说不清。”

    轿子忽地晃了下便停驻不前,外面有男人喊:“天女救命啊!”

    侍卫怒喝:“放肆!速速滚开!”

    男人哀嚎道:“天女,求你叫王上废了这多夫制吧。”

    “鸳鸯雁鸟皆求双,王上何苦为了让子民生孩子叫我们男人伺候一个女人,尊严扫地,家宅不宁——”

    “贱人!”一个花枝招展、充满异域风情的女人气势汹汹跑来,打了男人一耳光。

    “王上贤明,岂容你置喙!”

    男人浑身是伤,额上唇角尚在流血,疯了似的吼骂女人。

    “你个负心女,当初说不要孩子也行,进你家门两月你却纳了两个夫。”

    “起誓如放屁,与其回去被你那两个争风吃醋的夫妾打,我不若与你同归于尽!”

    又是一起多夫制引发的家宅纠纷。

    这灏京中管治森严,尚且三五日都有人因此闹得鸡飞狗跳,每几月不是男人不堪耻辱自戕,便是女人不堪摧残跳河而亡。

    其他地方可见微知著。

    奚空春已司空见惯,抬了抬手让侍卫把正打得激烈的男女拉到一旁,勿挡了路耽搁行程。

    “天女!你只能救树不能救我等凡人吗!”

    男人挣脱侍卫,扑跪在沙棠的轿旁。

    “你们神裔能活千万年,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凭什么我们凡人就只能活几百年,要低一等如蝼蚁任你们摆布!”

    沙棠自嘲,她不过是槛花笼鹤,连自己的自由与爱恨都不能掌管,如何解救得了别人。

    天女身份也不是可凭来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何况当今的王上美色当前,听不得逆耳之言。

    沉吟间,又听得外头众人惊呼失叫。

    原是那男人性烈,自刎在侍卫刀下。

    奚空春浓眉微蹙,略微浅叹一口气,旋即若无其事命队伍继续前行。

    “儿啊,我的乖儿啊……”

    后方传来一对老年夫妇呼天喊地声,声声泣血。

    远远地,又有个五六岁女童哭喊:“天女救命啊,大人救命啊!”

    “救救我阿兄,阿兄,阿兄呜呜呜……”

    阿兄,是这个自刎的男人么?

    她是天女,人人求她救苦救难,可她既无起死回生术,也无半点灵力,爱莫能助。

    一句阿兄,令沙棠神情恍惚,想起去岁那穿心一剑,心头一哽蓦地坠落一串泪。

    先王在时,男女都可入朝为官上阵杀敌,尤其沙棠的娘神芷将军如同女战神转世,在三百一十五年前那场稀世大战中率三千兵力大胜五万敌军。

    名声赫赫,一时惹得天下女子崇拜,争相投身军营。

    三百年前,有贞人得卦说大旱将临,致氏族部落君民恐慌。

    恰虚妄族卷土重来,虚蒲大地霎时陷入外敌来侵内民暴乱的困境。

    赤松家再次领命出征,皆存死志以身报国,镇得内乱杀得虚妄族落花流水俯首降败。

    此一战大半将士命丧沙场,女性锐减,不仅婚配难,且凡人夫妻多有不孕不育。

    新王上任,禁止女子从戎,要其专习琴棋书画女红等,并令众医官研治子民不育症,命男子要先成家以生子为重任。

    因神裔与凡人通婚后下一代神裔的寿命就会缩短,为保神裔血脉纯正,禁与凡人通婚。

    废一夫一妻制,施凡人女子多夫法,望她们能生子振南灏。

    趁南灏忙于生育之际,北灏冥王西城愚弑父杀兄,扶王弟西城言登上王位,连吞周边五个邦国,一跃成了与南灏对峙的猛虎。

    西城愚不时率兵扰袭边关,把边关的将士和前去协助的援军抓抓放放戏弄,南灏王倍感耻辱即下焚书坑儒令,责全民习武誓要踏破北灏。

    二十年前,西城愚自视甚高,率三万精兵进攻南灏,轻敌的后果便是被南灏凡人小将殷建拼死一箭射杀。

    多夫制推行初十年,生育状况仍不可观,南灏王怒不可恕杀了诸多不会生育的男女。

    后来,王后说她们虚阴族的女子皆面容姣好、身段婀娜,易生育。

    南灏王听从她的建议,从虚阴族重金请进上百个女子嫁与南灏男子,果真喜孕连连,还大都是双生子。

    南灏王又以汝州作赠,换来虚阴族更多的女子嫁入南灏。

    是以,虚阴族的女子在南灏的地位比其他凡人女子还尊贵,她们打骂男人已是家常便饭。

    白日宣淫,比谁家生得多仍是当今南灏现状。

    良久,沙棠语重心长道:“殿下何时才能管治这荒唐疾苦呢。”

    妫崝懵懂:“棠姑姑苦么?我寝殿还有糖画。”

    *

    水神院南北坐向,比一般官员府邸还大,按连山经卦位将整座院子分成阴阳两院。

    阳院有个宽大的湖,开凿了几条沟渠引水流向阴院,日光照耀下湖水粼粼波光,水影婆娑。

    阴院靠山,那棵能解旱灾、关系苍生生命的甘霖树就矗立在里面。

    沙棠没见过它的样子,只听人描述它约莫四十丈高,十个成年男子牵手才能将之围住。

    它未生发过一片枝叶,干枯得如同已死,却不曾有枝条断过。

    根部有棵细小的褐黄色草,四季不变,古籍上说它俩同生同灭,无人敢拔去。

    甘霖树前方有个祭祀圆台,四周是汇聚而来的涓涓流水,外围摆了牺牲花草,香酒果脯。

    中央跪坐数位乐官,午时一到,掌管占星卜卦祭祀的筮官巫虚大人高呼:

    “簴列钟磬,筵陈脯醢,洁诚以祭,奏乐迎神!”

    乐歌唱响,百官跪拜:“天女降福,南灏千秋!”

    沙棠赤足,在奚空春的虚扶下穿过祭祀台,行至树下。

    奚空春递了把锋利的短刀给她,“划手心即可。”

    沙棠默然接过刀,她畏惧血色,即便看不见也闭了眼干脆利落剌了左手心一刀。

    她感到热血速坠,许是未落在树根上,奚空春抓着她的手向前带了一下。

    迂久,在她头脑发昏,身体发颤就要倒下时,听到了人群的惊呼声。

    “果真是天女转世,你们瞧甘霖树生水了!”

    “是呀,这些沟渠的水已经大到倒灌回阳院了。”

    沙棠想,她的重任终于完成,能给自己清净自由了。

    眩晕感一阵袭来,她下意识去抓一旁的奚空春,却只感到衣袖从手中抽离。

    “嘭”的一声,她倒下撞在树上。

    再醒是在三日后的奚府,奚乾告知那甘霖树没再生水,王上说许是她过于瘦弱血不够。

    派医官为她定制了许多急速生血的药饮,要她继续给甘霖树喂血。

    是以,奚空春隔三岔五就会来要她一碗血去浇给甘霖树,甘霖树也断断续续出些细水。

    沙棠的手臂上与小腿上都有刀痕,新旧交替俨然同棵漆树般伤痕累累。

    她已经竭力到连眼都睁不开了,终日昏昏沉沉的,只知有人定时会来喂她药饮。

    偶尔能听到屠刕吟问奚空春:“既已成亲,神树得血,少主为何还不休了天女?难道少主待天女有真情?”

    奚空春最初不回,后来冷哼:“阿吟,她不配!”

    如是过了一月,奚空春照常端了沙棠的血去水神院,只是这次方到门外就听有人喊:“这甘霖树为何在皴裂?”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树枝折断声,甘霖树生出浓烟,有自燃趋向。

    一口风吹来,霎时燃出熊熊青色火焰。

    人群一时慌乱喊的喊,跑的跑。

    “用水浇!”

    奚空春临危不乱喊了声,指挥人就近打水灭火。

    火却愈浇愈旺,黑烟卷天。

    奚空春看出端倪,道:“可有水灵神裔在,用却火术!”

    五六个男女即刻施灵术,清波笼罩才见火势减弱。

    巫虚狐疑的看了眼青烟,将怀中的龟甲掷在地上,面色忽地凝重。

    “她,她不是真的天女!”

    巫虚大骇,“青火灭神,妖女,赤松沙棠是妖女啊!!”

    享尽世人尊宠、王室呵爱了三百多年的天女是假的,此讯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南灏上空炸响。

    奚空春没旁人那般震惊,甚至有丝庆幸,他早就说过天女怎会如她羸弱一无是处。

    以前对她的种种可算不是无端羞辱了。

    南灏王暴跳如雷,从王后的芙蓉帐中甩袖而出,在明龙殿上命百官想出个惩戒法。

    既要能解他的恨意,也要能泄天下人的怨。

    一无双腿坐轮椅的老者献策:“妖女惧热,王上不若用七月殇给她服下引发她怪疾。”

    “再将她悬挂城门泄民怨,待她气数尽去找术士灭了她魂魄,叫她不得往生。”

    南灏王大赞,“殷卿此计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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