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铮鸣,箫声剑影交织成网,绞碎满座神佛。朱漆金粉簌簌摇落,两人衣不沾尘,从庙里飞身庙外,转眼已拆了百招。

    潇潇夜雨渐歇,星光洒落参天古木,不知名的花草带着湿润暗香,浅浅拂过鼻尖。

    这是越长玦自穿越来,最痛快的一场战斗。她甚至放弃界青门的隐遁功法,现出百花谷与璇女派的绝学,足下履冰踏雪,游丝浮灯般飘忽剑光之间,静待下一招将至。

    飘渺剑法,八式往复入轮回,自生而灭为天葬,天葬后极而复始,不生不灭——

    “十一·涅槃。”

    剑光乍起,冲霄夺月。霎时黑夜亮如白昼,纵横瑰丽的剑意直斩苍穹,碎裂万道寒芒,无穷无尽,不可方物。世上本不该有涅槃重生的奇迹,亦难有涅槃重生的剑法,可一旦降临,便要让庸才凡夫愧煞妒煞,朝闻夕死。

    沐浴剑雨前,越长玦慨然轻叹。前世今生,也只有这样的剑,才能让自己念念不忘。

    璇女派的广寒歌已不适合,既是涅槃,当由天地见证。

    她敛目肃容,曲调一扫凄凉幽怨,箫声苍茫轩昂,如黄钟大吕梵音不绝,天地盛衰,百代兴亡皆寓其内,终化疏狂一笑。百花谷射御之术独步天下,能与璇女魔音争荣的,不过一曲天地笑。

    箫剑交锋,有玄奥回响萦绕林内,荡开齑粉无数。两道身影悄然落地,白衣女子将箫系回腰侧,无奈罢手。

    “我认输。”

    丹田真气耗尽,一点挠拨心弦的思绪取而代之,她抚上胸口,静听回荡的共鸣。分不清是情蛊作祟,还是什么东西顶开枷锁,暗自生根。

    太吾传人青睐名剑与名剑客,曾是天下周知的事实。

    然而无双入鞘,剑客变为文士,微炽的目光很快冷淡下来,越长玦重重叹气。

    神蛊温皇和任飘渺,非得是一个人吗。

    蓝衣文士在她面前停步,摇扇轻笑,“姑娘似乎更想见到任飘渺,不想见到温皇啊~”

    “……有那么明显?”

    “非常明显,”神蛊温皇诚恳真诚,半真半假遗憾道,“本以为这只情蛊能让姑娘对在下些许改观,看来还是收效甚微。唉,是我做人失败。”

    越长玦幽幽打量他一眼,“名剑与剑客……长玦年少时就心向往之。与任飘渺无关,与神蛊温皇的为人亦无关。”

    她在偃宣谷的日夜,是听着轻骑快马,仗剑天涯的传奇入睡的。

    那些故事的主角或潇洒风流,一人一剑名震天下,或命途多舛,彻悟红尘归隐山林,都在义父的讲述中道尽,化作朦朦胧胧的憧憬。

    可惜太吾传人最高资质不在剑,练下去只会事倍功半,不得不放弃。

    “如果不习魔音,我或许会仗剑天涯,做个无拘无束的剑客。”

    “姑娘现在仍可追求剑艺。”

    越长玦缓缓摇头,摩挲着伴她两世的兵器,眸光温和:“习武最忌多而不精,得不到喜欢的,得到合适的同样足矣。”

    “众生芸芸,不是谁都能像先生一样毒剑双修,天下无双。况且我若不习音律,也难谒见缥缈绝式。“

    神蛊温皇不置可否,意味深长道,“可我观姑娘武功,陷入瓶颈已久。”

    “这是另一个问题。”

    “哈,不知温皇是否有幸——”

    “没有。”

    越长玦咬字极重,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

    魔音修心,她正处于“素心空寂”的境界,再上名为“极情至性”,对应绝二品功法《候人兮猗》。要求发于声,动于情,满注痴言蜜语,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对此,璇女掌门的解释是,“把自己献祭给一段孽缘,然后断了它。一举两得,直升最高境界。”

    极情至性之上,是太上忘情。

    越长玦没兴趣找孽缘,也没兴趣献祭自己,但智者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后,显露的表情实在有趣,她抿唇片刻,不由移目偏头。

    “哈。”

    如蒙尘美玉骤见天日,流转几分华光耀彩的本相。阴霾笼罩的五官一瞬灵动,风华绝代。前世独一无二的太吾传人蓦然回首,隔熊熊炉火将影子投在这副躯壳上,惊鸿掠水般,对谁盈盈一拜。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神蛊温皇眼中划过一抹异色,想要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神彩,始终未得其法。沉默片刻后,只听到一板一眼的女声,为突然的失态致歉。

    无趣。

    还珠楼主随性而起,不择手段地追逐着趣味的东西,一旦发现更有趣的,就会对旧物弃若敝履。

    他冷淡地望了一眼越长玦,调动种在对方身上的情蛊,将那点对剑客的欣赏,放大为别的思绪。然后起身踱步,像个真正隐逸的狂士对月吟咏,眼中无星无月,亦无人间。

    洞彻人心的双眸撕去笑意伪装,徒留深渊似的空洞寂寥,引人飞蛾扑火以死殉身,唯求漠然一瞥。

    埋骨时,那些人仍朝拜他,称颂其完美无瑕。

    智者薄唇轻启,淡褪所有风花雪月。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挑起白衣女子的下颚,将整个深渊的危险与诱惑倒灌她的眼睛,钓出又丢弃每一瞬无措,试图寻找一点如梦似幻的残影。

    “每个秘密,都该有解开的时候。”

    “你这副躯壳下,又藏着什么东西呢。”

    爱抚毒蛊的手在她面上流连,神蛊温皇俯身,如情人私语耳畔,“倾慕任飘渺也好,憧憬飘渺剑法也罢,我与他同为一体,本质别无异处。”

    “所以他对你的兴趣,不比我少啊。”

    越长玦挣了挣,没挣动。

    她错开眼,猛然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因此一子差,满盘输。

    被神华暗害时,她不该奔着“神蛊”的名号,去还珠楼求医。又为了保证能被救治,谋算着引起神蛊温皇的兴趣,接下赌约。因为觉得心智武力皆比不过,索性问什么答什么,周旋越陷越深。

    “放开我。”越长玦冷声道,眼底蕴起风雪。

    “不放。”

    越长玦抬眸睨他,对方狭眸幽邃,好整以暇地凝望,似乎在期待什么。

    无端的,璇女掌门的“孽缘论”回荡脑海,所谓“把自己献祭给一段孽缘,然后断了它。一举两得,直升最高境界。”

    “你……”

    她并非不知情爱,甚至在断情绝爱的璇女派求学时,也曾借来师姐的话本,读过《西厢》与《牡丹》,途中被巡逻的羽衣使发现,带至掌门跟前。

    冰肌玉骨的掌门翻了翻书册,笑问道,“我近来替你挡了无数拜帖,可你青春正茂,又手不释卷,难道是有了思慕的侠士?”

    越长玦摇摇头,“与太吾婚配者,需放弃一切退隐江湖,那些人都是名门世家的子弟,不会与我厮守终身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掌门柔柔叹道,“你既非吾门人,咱们又知心而交,我总该替你义父劝上两句。”

    “你上璇女峰是初春,秋分便能将本门秘五品指法练得炉火纯青,足以说明是习武的料子,但在资质最高的魔音功法上,却始终不得要领,明白为何吗?”

    “请掌门指教。”

    掌门敛了笑意,一字一句道,“璇女魔音,以动心始,以忘情终。以己情思,动彼心绪,三千愁肠,一念生灭。璇女门规的确为断情绝爱,我却从未处罚门人闲谈风月,不过是希望她们能在这万仞雪山上,寻到一份寄情之地,又因门规所限,不至于为情所累罢了。”

    “可是太吾,你与她们不同。璇女派的弟子可在我的保护下永不下山,在最美好的幻想下修习魔音,你却必须走出璇女,以红尘炼心,才能太上忘情,习得本门不传之秘。”

    十七岁的越长玦低垂着头,“掌门要赶我走么?”

    “傻孩子,不是我赶你走,是你必须强大起来。”掌门握住她的手,“你开蒙太晚,不通世情,自然拒绝与外界接触,就说这千百份拜帖,若真有一人愿意为你舍弃一切,只求两心相许呢?”

    “那我也不会的。”

    越长玦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道:“若我真的爱他,就不希望他为了同我在一起,放弃本该属于自己的未来。当然,我可以选择与他只做情人,但是……”

    但是前辈们的记忆告诉她,不要考验人性。不要相信你的枕边人不会夺走你的伏虞剑柄,不要相信他们不会暗自记下你融汇百家的武功,不要相信他们不会在说爱你的同时,也对别人说爱你。

    伏虞剑在谁手中,谁就是太吾,而与太吾亲近的人一旦被发现偷习武功,太吾本人就得花数十年的时间修复与授业门派的关系,以此维系氏族的名誉,使后辈求学时,不至于被拒之门外。

    “掌门,长玦一定要动一次心,才能习得魔音绝学吗?”

    貌若天女的掌门怅然长叹,从袖中递出一张拓页,越长玦接过,像是摸到了一片冰。

    “此曲名为《广寒歌》,为我派一位早夭的先师所著,位列璇女上三品功法之三。虽与百花谷《天地笑》同为三品,威力却远胜于它。”

    “但你若选择修习《广寒歌》……”掌门遗憾道,“逆序而为,以守心入道,此生或止步素心空寂,不得寸进。可惜了你的资质……”

    “没有什么可惜的。”

    越长玦将拓页收入怀中,粲然一笑,“太吾一族的情爱,本就与常人不同。这是最适合长玦的功法,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掌门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看向腰间竹箫,“传闻世有三生石,感人间情爱,化为朱纹白玉。取其制箫,可令无情者动容,吹出涕零鬼神之曲。假使你有机缘,或能再上璇女峰,与我们重修我派独尊武林的魔音绝学。”

    六年后的生辰,太吾传人死去的那一年,唯一与太吾保持交好的璇女派谴使,送来一支玉箫。

    越长玦拿起它,忆起十七岁时纷飞而至,含情脉脉的拜帖,心中无波无澜。

    止步素心空寂,已经三年了。

    她会欣赏那些恣意潇洒的剑客,但再也爱不上谁。

    无独有偶,神蛊温皇这样的人,若有什么缠结红线的缘分,明天的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出来。

    “阁下一定要听到答案,才肯松手么?”

    神蛊温皇笑意未改,微微施力,“姑娘已有答案了?”

    “有,但希望你我都不要后悔。”

    “温皇从不后悔。”

    越长玦叹气,闭目调动面部肌肉,再睁开时,拟态出一个无法拒绝的笑容。

    “你先变成任飘渺。”

    蓝衣文士周身泛起白光,顷刻间,凛如霜雪的剑客与她离得极近。

    鼻息交缠,越长玦沉默片刻,突然轻声道,“答案,是需要代价的。”

    “我回答了先生那么多问题,从未收取过代价,先生帮我一次,也不亏吧。”

    剑客眸中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兴味,等待着她的后文。

    但越长玦没有回答是否倾慕,亦没有解释生死轮回,而是借力向前,环住了他的脖颈。

    耳语悄然,清寒冷意温柔席卷,不带一丝旖旎地拥簇举世无双的剑客,献祭般闯入禁地。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唇上,未来及分辨冷热,就一触即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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