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阎罗,鬼影森森。

    十座三丈高的屏风依次竖起,有高矮胖瘦不等的部众藏匿于后,或手执烟斗,吞云吐雾;或头戴渔笠,咳嗽不止;或拨弄小鼓,童声嬉笑。

    更多的,是沉默以待,间或向大殿中央投去一瞥,各怀心事地收回目光。

    大殿中央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根通体猩红,装饰华丽的硬质翎羽。

    阎王鬼途首领,绝命司的象征——阎王翎。

    传说绝命司就潜伏在阎途十部众中,以控制阎王翎来决定组织部署,翎羽落地,则十部众决议无效,择日再议。

    “今日会议,除玄冥外,诸位都到齐了么?”

    “纠伦至。”

    “太和,什么时候我们的会议,要让你来主持?”

    “哈,妾身只想早些回去蒸浴,七非若有兴致,就请你加快进程吧。”

    “你这毒妇穷奢极欲,不知又要浪费组织多少毒材!”

    “太和同纠伦、普明、纣绝围攻鸩罂粟,消耗不少,七非远在中原,出嘴不出力也是正常。”

    “哎呀~还是明晨怜香惜玉,妾身在此谢过。”

    “哼,你们四人围攻一个药师,还能被打退受伤,真是丢组织的脸!”

    “所以大师才召集诸位前来一叙不是么,七非啊,若你加入,妾身一定推举你当先锋。”

    “咳咳,安静些……大师到了。今日另有新人前来,各位同僚还是端正为好。”

    屏风后传来不屑冷哼,唇枪舌剑暂歇,十部众各自或恭或倨地弯腰行礼,迎向缓步走来的白比丘。

    谁也不知一个尼姑,为何能找到根据地,又为何对组织了如指掌,成为比他们高半级的特殊存在。但阎王翎没有落地,资历最深的肃英玄冥亦无异议,众人也含糊应承了她的地位。

    在魑魅魍魉俱全的阎王鬼途,尼姑执掌生死,算不上出格。

    越长玦跟在白比丘身后,缓缓步入这座阴森华丽的大殿。一瞬间七道目光锁定己身,探究敌视兴味冷漠兼而有之,无一道善意。

    非常符合邪派组织的风格。

    数息后,有几道目光收回,包括从前见过的纣绝和普明,以及陌生的剑客。

    最近是捅了剑客窝不成?

    唇上触感犹在,越长玦微微侧身,观察起屏风后幢幢鬼影。她对别人视线向来敏感,虽然只是一瞬,这七道视线中,有一道对自己恶意极大,实在难以忽略。

    初来乍到,理应没有结仇的机会,越长玦沉吟片刻,望向身旁白比丘。

    这位气质清贵的大师,亭亭立于一众阎途爪牙中,似乎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贫尼召诸位前来,一为总集近日动向,二为决定组织下步部署,三么……”

    她声音夹带一丝上位者的强势,“神华之位空缺已久,先前与明晨对推举人选多有争议,如今尘埃落定,理应将人带至跟前,见见各位同僚。”

    “长玦啊,你上来吧。”

    白比丘退开半步,将阎王翎前最显眼的位置让出,风暴中心里撤去庇护,留越长玦一人接受视线洗礼。

    这柄被喂下亡命水的刀刃,到底能不能替她树立威信,或铲除貌恭心倨的下属犹未可知,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先做个小小的测试。

    若有人反对,正可测试锋锐,若群起反对,只要肃英玄冥站在自己这边,她也能处理,顺便收拢一把越长玦的人心。

    阎王鬼途晋升靠贡献,她不觉得这群五毒俱全的下属,会对自己的棋子和颜悦色。

    第一个开口的,是明晨。

    “唉~神华可是个短命的岗位,新人真可怜。”

    随后是柔媚的女声,满头珠翠的太和掩唇娇笑,附和起盟友的话。

    “妹妹大好年华,怎就被神华下蛊暗害了呢?没关系,男人都不可靠,让姐姐来疼你。”

    “新人至,当欢迎,吾纠伦,名凌霜。”

    “哈哈哈哈哈~越姐姐,你真的挺过来了吗?不会我现在看到的是鬼魂,你已经痛死了吧?”

    “狠毒的女人,别以为你加入我们,我就会忘记当初的事。”

    事情和白比丘预想的发展,略有偏差。

    她望向阎王翎前的白衣女子,那人正长袖善舞,和诸位刺头下属从容寒暄,先是不痛不痒地回敬了一番明晨,然后婉拒太和,和丁凌霜交换姓名,没理会普明和纣绝,哈哈揭过当初恩怨,承诺送些虎血做补偿。

    似乎天生就会做这一切,又似乎演练过许多遍,直到待人接物无一丝错处,才敢显露人前。

    最后,她谦逊微笑,退至自己身后,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暗藏锋刃。

    越长玦也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她沉默少顷,向某位半途结识的共犯投去一瞥。

    共犯大少爷吐了个烟圈,隔屏风轻抬烟斗致意,十成十的风流潇洒。

    那么,还有两位没有表态。一名应是传说中资历极深的肃英,一名应是资历仅早于自己的七非。加上其余五名同僚,先前捕捉到的恶意视线,到底出自哪一位呢。

    “既然各位无异议,就按往常一样,汇报近日状况即可。”

    “妾身同明晨与巧木宫合作,哄抬药价,盈余数万两,已尽数运往黑水城。”

    “黑水城无异动,老朽静候安排。”

    “尚同会持续渗透,俏如来去了苗疆,再给我点时间,那些蠢材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盟主。”

    汇报声此起彼伏,直至普明与纣绝的屏风前,停了下来。

    “鸩罂粟身上有奇药,能瞬间提升功力,麻痹痛觉,“兽人磨牙吮齿,发出咔呲咔呲的不甘声响,”我和普明无功而返,就是这个原因。”

    “岳灵休,功力深,待时机,誓必成。”

    “呼~三字癖,你这样,不累吗?”

    白比丘警告地睨了一眼慕容胜雪,沉声问道,“天刑道者和药神形影不离,正如你和普明一样。纠伦败得不冤。至于鸩罂粟……可知道是什么药?”

    “暂时不知,但他们近日加强了防备,再动手恐怕很难。”

    “废物。”白比丘居高临下道,“肃英,黑水城的水脉工事修得如何?”

    “为掩人耳目,工事只在黑夜动工,但老朽与玄冥不敢懈怠,一月后就可投入使用。”

    “一个月啊……”

    白比丘意味深长,“我会弄清鸩罂粟的秘密,两位不能再快些吗?”

    “请大师见谅,“肃英老态龙钟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重咳良久,”纠伦,你在岳灵休手下受的伤,可需亡命水医治?“

    “是轻伤,不严重,三日后,吾必愈。”

    “那就好,三日后岳灵休与黑白郎君约战天下风云碑,无论谁赢,都将两败俱伤。但你的目标不是岳灵休,而是失去岳灵休保护的鸩罂粟。更确切的说,是那颗提升功力的药丹。”

    全场寂静,笠帽老叟向白比丘深施一礼,“敢问大师是否记得,前代亡命水一直无法改良完美的原因?”

    白比丘捻动佛珠,含糊应道,“人类体弱,终有极限。你的意思,是要研究那颗药丹,来弥补亡命水的弊病?”

    “正是如此。”

    可行性十足的提议,却未得到首肯。部众们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各自退出只有这两人才懂的话题。

    难耐的凝滞气氛环绕身侧,越长玦侧目,用余光打量着那根近在咫尺的阎王翎。细长尖锐的影子投下,白比丘与十座屏风泾渭分明。

    现在,又深了一些。

    “安倍博雅仍未找到,组织尚需修整,我不想耗费人力。等找到安倍博雅,再将此事提上议程。”

    退去强硬,女尼的声音迂回婉转,“不过岳灵休重伤,的确是个好时机。肃英,我知道你和玄冥的顾虑,对岳灵休,我另有安排。”

    安抚完下属,白比丘扬起似嘲似哂的微笑,“长玦,岳灵休在地脉时救过你,他的事交由你从旁协助,如何?”

    “愿为大师效劳。”

    白比丘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露出未及眼底的满意神情。

    她当然没有错过那点小小的不满,不愿恩将仇报是人之常情,但比起态度,还是结果更重要。

    既入阎途,就该与侠名侠道保持距离,趁早割断。

    至于不甘怨愤什么的,她看过太多类似的浓烈情绪,无一不随着时间的泥淖沉默磋磨,殆尽消逝,无一例外。

    连她自己,或许也是如此。

    “神华的屏风在明晨旁,你可以去——”

    清脆的金属落地声传来,众目睽睽之下,阎王翎坠地。

    白比丘脸色瞬间笼上阴翳,她极力按捺住向某个方向质问的冲动,死死盯着那枚红色翎羽。

    “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阻拦“我”?

    “哇哦~看来绝命司有异议,不赞成大师的举荐。”

    唯恐天下不乱的贵公子吞云吐雾,摇头叹气,“这也很好,我习惯了对空气讲话,突然身边来了个人,是该把她当人还是当空气呢?”

    “明晨,慎言。”

    贵公子连连点头,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同样加入了反对的战场。侧对面屏风,一道满含恶意的青年音拥着绝命司的谕令,终于发表意见。

    “她无功无名,凭什么加入?我赞成绝命司的决定!”

    “咳咳,老朽亦愿遵照规矩,以阎王翎为先。”

    肃英的话拉开序幕,窃窃私语暗地滋长,屏风后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的身影摇曳不定,阴风阵阵,阎王翎鲜红如血,恍若鬼域。

    好啊,好啊,原来各位都怀着一样的心思,终于愿意摆到台面上了。

    白比丘内心冷笑,复杂眼神望向那位一样处境尴尬的棋子,看她正凝视红羽坠落的位置,眸光闪烁不定。

    “喂,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们的圣物,赶紧放下!”

    那人依言放回,朝屏风投去一瞥,仿佛锁定了什么目标般,指尖微动。

    “长玦确实无功无名,不堪担当神华之位,绝命司在上,我绝无异议。”

    “不过我已服下亡命水,亦蒙大师关照来此投奔,再另寻他处恐有不便,还请绝命司笑纳此番忠心。许我另外一个位置吧。”

    “大胆,你——”

    白比丘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要什么位置?”

    越长玦遥遥一指,十座屏风已有七道人影,除去未参会的玄冥,死去的神华,仍有一座空置。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贵公子嗓音颓靡,悠然呼出烟气,“那是碧真的位置,人在苗疆大牢里等死。死前恐怕还要报复我们一把,说几个据点和情报给御兵韬。”

    “真麻烦啊,组织里出了叛徒,诸位一个个都自顾自,没人替绝命司分忧。”

    “明、晨。”

    白比丘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越长玦道,“杀了他,你就是有功之人。我与……”

    她把同阵营的“与”字咽下,换了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不可暴露身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你就是下一任碧真。属下白比丘,请绝命司容允。”

    这一次,阎王翎没有落地。

    它当然不会落地,越长玦想。

    再落地一次,所有闻风而动的部众,都会抛下自己这无关紧要的人,转而寻找绝命司的位置。

    她暗自记下某两座屏风的所有者,视线相错,共犯们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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