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越长玦望向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幽幽叹气。

    白比丘的夺舍并没有瓦解自己的意识,相反,当肉芽针刺入的一刻,晦暗庞大的执念瞬间通过这具躯体,导向更玄奥的所在。

    在记忆的冲刷下,她厘清绝命司的真相,也得知所谓重生,不过是一场拼凑的幻梦。

    太吾长玦的身体,早在铸剑山庄的炉火中,化为灰烬。

    太吾长玦的意识,遵循历代太吾惯例,汇入伏虞剑柄。

    这剑柄的力量与相枢同源,均为人心执念,它曾耗尽力量送自己离开,也因徐福的执念灌入,重获新生。

    现在,它正以垂髫女童的形貌,陪在自己身边。

    “名剑有灵,”越长玦托腮道,“此刻,我该唤你伏虞,还是焕心?”

    “伏虞,是我最初的名字;焕心,是义父给我的名字。”

    剑灵无谓悲喜的眼中,蓦然泛起怀念,沉默片刻后,以稚童面容,道出苍老的哑音。

    “太吾……你的义父,亦是我的义父。”

    她漂浮半空,像最慈爱不过的长辈,安抚似地拍了拍越长玦的肩膀。

    “该从何处说起呢……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算起来,得追溯到义父吞下不死药,为仙人染尘子铸剑开始。”

    “染尘子是个认死理的谪仙,他得到喻示,说只要找到人间最好的铸匠,以仙人之体轮回十世,每世以身祭剑,就能造出封印相枢的神剑。等十剑铸成,功德圆满,他误放相枢的罪孽也可涤净,重新修行。”

    “彼时人间正逢始朝,秦帝暴政,要抓最巧艺的工匠为他修陵,最通神的方士为他续命。义父被迫应征,在暗无天日的陵墓锻造陪葬兵器,徐福领命东行,航茫茫波涛间寻仙问道。”

    “他们本不会有交集,”剑灵沉声道,“但义父不甘困死,重伤私逃,在命途垂危时,遇见了一直寻他的染尘子。”

    “为完成使命,染尘子夺了徐福费心求得的不死药,救活义父,前者因此被枭首示众,而义父感念救命恩德,承诺等他十世轮回,为其铸剑。”

    剑灵藕臂高抬,于虚无中绘出一轴画卷,如烟缥缈的人物跃然纸上。神仙、君王、方士、铸匠各自纷呈,君王长生难求,须臾崩逝,方士断首示众,寄魂木人。光阴弹指而过,只剩被仙人庇护的铸匠一次又一次支起熔炉,等救他的神仙寻来,一次又一次殒身炉火。

    莫女衣、伏邪铁、大玄凝、凤凰茧……九柄神剑依次铸成,离功德圆满,不过最后一步。

    那吞服不死药的铸匠,倏忽流露一丝疲惫。

    “义父累了。”

    剑灵喃喃轻叹,挥动画卷至第十世的染尘子,慨然投炉的终幕。

    他身披华光,信任又不舍地望向守候十世的铸匠,嘱咐他在自己祭剑后,将铸成的神剑埋入某处,启动阵法,彻底封印相枢。闷闷不乐的铸匠请他为剑赐名,仙人哈哈一笑,拂尘扫过虚空,留下金碧辉煌的古纂。

    伏虞,伏君忧虞。

    剑炉滚烫,熔炼仙骨,瑞兆之下,诞生此间唯一有灵的神剑。

    那剑灵是个垂髫女孩的模样,环顾一圈后,瞧见孤寂十世的铸匠,脆生生喊了一句——

    “义父。”

    遍布皱纹的苍老双眼,骤然滚落一滴热泪。

    他不愿违背救命恩人的托付,只想留她再久一些,反正九柄神剑已经埋下,相枢虚弱至极,等到心中空洞被填补,就将伏虞葬入阵眼。

    伏虞伏虞,此刻他心中忧虞消解,不如换个名字,以作纪念。

    “焕心。”

    一老一少天伦自得,再回首时,人世已俯仰百年。

    瘟疫、饥荒、战乱四起,天下分分合合,催生无数恶念,相枢的力量成倍增长,眼看就要突破封印,祸乱神州。

    铸匠想起遗忘多时的诺言,剑灵自仙人骨中诞生,心中亦有感召,请求带她前往封印之地。

    铸匠犹豫不决,剑灵长叹一声,化为冰冷长锋,再也不回应老者的呼唤。日日夜夜,逼疯一切的孤寂渐涌心头,铸匠只支撑了三个朝暮,就携剑赴约。

    在无人知晓的宝地,他拿起锻造过九把神剑的铸锤,骇然砸断伏虞,将剑刃葬入阵眼,剑柄收归己身。

    或许,这样就可以延缓相枢侵蚀人世的进度,又能保证自己不再被寂寞吞噬。

    至于那一日到来后的打算,人世倾颓的代价,他全然不愿去想。不死药已让他多活千年,试问哪个坟堆里的王侯将相,能像他这般长寿?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最害怕的,是一人独活,举目无亲。

    况且代价,已有人替他承受。

    染尘子十世功德毁于一旦,孽果加身,瞬间灰飞烟灭。剑阵残缺,无法彻底封印相枢,不断溢出的力量挑拨人心,引动生灵涂炭。半魔半人的相枢爪牙杀了无数自诩为帝的统治者,导致极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有割据的城主,没有一统的的王侯。

    最要命的,是视为亲女的剑灵,杳无音讯。

    尸山血海不皱眉的铸匠慌了神,在苦思冥想,几欲疯魔的情况下,终于得出结论。

    ——因为被砸断的另一半剑刃,已和相枢永远封印在一起。

    只有解开相枢封印,才能和女儿团聚。

    彼时饱受摧折的武林中,有一人德高望重,大公无私,一心只想驱逐相枢,却苦于无应对手段,独木难支。

    铸匠乔装找到他的住所,留下伏虞剑柄、开阵口诀,和一封简信。

    “左手持剑,虚点乾坤;心入冥寂,断梦离尘。”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见我非是我,无我即无魔。”

    “从人心罪恶中诞生的妖魔相枢,在神州大地上留下九座剑冢。只有打败剑冢中的守墓人和相枢爪牙,才能消灭祸首,还人世一个朗朗乾坤。”

    此人拿起剑柄,惊讶发现遭相枢侵蚀的同类,竟真能被伏虞剑柄治愈后,便将铸匠的谎言奉为圭臬,像当年的染尘子一样,竭力求一个圆满。

    他召开武林大会,将剑柄的神迹示于人前。与掌门们立碑为誓,放下成见,将绝学尽数交给一人。此人当放弃本姓,自称“太吾”,终生持伏虞剑柄,为铲除相枢奔走,不得将所学外泄,只有将死之际,才可寻找传人。

    先者濒死,方传后者,异象为证,法剑为凭!

    初代太吾不负众望,从第一座剑冢中生还,溘然长逝。他的意识汇入伏虞剑柄,带着满心期望,薪火相传。

    铸匠乐见其成,乔装百面千相,与太吾一族相交,默默观望。却发现自初代太吾后,剩余八座剑冢的进度停滞不前,太吾们死的死伤的伤,像无力填补巨坑的耗材般,竖起青灯坟冢,不见半点功绩。

    凡人的寿数,终究太短暂了。

    他何尝不想自己夺过伏虞剑柄,亲手将女儿从封印中解救。可自己亲手锻造的神剑,竟没有半点回音。

    它甘愿作为钥匙打开剑冢,与素不相识的太吾并肩作战,却不认父亲。

    这个伤人的事实让铸匠消沉许久,等他好不容易摆脱情绪后,又心生一计。

    既然无法使用伏虞剑柄,不如亲手培养一名太吾,看她长大,为他所用。

    千年时间,足以让铸匠成为通才。他设计杀死其中一任太吾,捡回染血剑柄,根据星象指引,在越水河畔,捡到弃置的女婴。

    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山中无岁月,竹庐隐春秋。转眼白驹过隙,女婴萌出乳牙,奶奶糯糯地唤他“父亲”。

    “不,”铸匠摸摸她的头,慈爱中偏执挥之不去。

    “长玦啊,唤老夫义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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