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芳十九年春,京城。

    天蒙蒙亮,料峭春风夹带几缕寒气吹入青布小轿之中,轿中端坐的人打了个冷噤,千头万绪也随着一声提醒化为乌有:

    “夫人,冯府到了!”

    青布小轿稳稳地停在一扇半旧不新的朱漆大门前,因有人日日洒扫,大门前的台阶倒也算干净。轿中人掀开棉帘,望向阔别已久的娘家。

    来人正是冯家的姑奶奶陈夫人,左司员外郎冯春大人的胞妹。因十几年前嫁至陈家,随夫外放,故而鲜少回娘家。

    叩门,少时,门童见到来人,立刻大喊“姑奶奶来了!”

    一时间冯家似放鞭炮般一声接一声传话,早有安排好的婆子接引陈夫人及仆从来到花厅,掀帘子、收披风、奉茶、上果子一溜烟儿伺候地妥妥当当。

    陈夫人面上含笑,随行的潘妈妈亦暗自点头,心想冯大人虽职位不高,家风倒是严谨 ,只看这些下人那股麻溜劲儿便知训练有素,不愧是夫人的娘家。

    陈夫人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花厅的陈设,忽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自外传来,紧接着一位满脸笑容的年轻妇人掀帘而入。

    妇人头戴鎏金花簪,珍珠掩鬓,腰挂岫玉蝴蝶禁步,一双紫缎红鸳鸯绣鞋,下巴尖尖,眼波流转,一副江南水乡姑娘的模样却打扮地花枝招展,反差之大倒生出几分不一样的魅力。

    此人正是冯二奶奶兰氏,兰氏出身不高却深得婆婆冯太太和丈夫冯冬的欢心,只因兰氏育有二子,且长子是冯家开府以来第一位男孙,再加上兰氏曲意温柔、眼皮儿活泛,每日把冯太太奉承得通体舒泰,故而其在冯府中的地位倒不输大房的掌家夫人冯大奶奶。

    反观冯大奶奶孙氏,论在冯太太跟前的情面是不如弟媳兰氏,但兰氏可不敢在长嫂面前撒野,一来大老爷官职比自家老爷高,乃是从六品左司员外郎,自家老爷…哎…不提也罢。

    二来孙氏与大老爷感情深厚,育有二女一子。三来孙氏娘家得力,孙氏的大弟弟官至右武大夫,那可是六品官!

    比大老爷还高半级,孙氏的二弟今年新科考上二榜进士,虽名次不前,却已加官,任职五峰县县丞,官职不高却胜在人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兰氏每每想到此处不禁感慨为何自己没有显贵的娘家和有能力的兄弟,对冯大奶奶那是既羡又妒。

    收拢思绪,兰氏满脸堆笑向陈夫人见礼:“妹妹好,许久不见,妹妹越发年轻貌美了,家中可好?乔姐儿和衡哥儿没一起来吗?阿兆和阿明两兄弟天天盼着他俩呢…”

    听到此处,陈夫人不免尴尬,自己的一双儿女只在幼年时来过一次,许多年过去了,兄长的这些孩子们哪里还会记得呢?

    但陈夫人也不是那古板之人,刚要答话,就听到门外传来几人低声交谈的声音,陈夫人转头一看,正是是冯大奶奶孙氏和长女冯元和并两个丫头婆子迈进花厅。

    见到陈夫人,孙氏平淡的面色带了几分笑意,忙和小姑子见礼,又拉着元姐儿要对姑姑行礼,陈夫人急忙将人托住,口中寒暄:“一晃数年,元儿都长这么大了!快别多礼了,这些个小玩意你留着玩儿吧。”

    说着从潘妈妈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荷包放入冯元和手中,冯元和道:“多谢姑姑。”屈膝一礼后便退到母亲身后不再言语。

    “阿兆和阿明也都惦记着姑姑呢!妹妹可不能偏心啊…”兰氏一边笑着接话,一边迎上来向孙氏行礼,孙氏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予理会。

    见场面有些尴尬,陈夫人只好圆场:“大嫂,我来时匆忙只来得及带一些小物件,都是给孩子们的,望你们勿怪。”

    “妹妹这是哪里话,你人平安到达我们就高兴了,何须如此客气。”孙氏拉住陈夫人的手,将她引到座位上,自己则在对面落座,至于兰氏,她才懒得搭理呢,打量着自己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吗?

    哼!果真小户人家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对于两位嫂子之间的龃龉,陈夫人不是看不出来,相反她从兰氏进入花厅起便有所察觉,一般来说,家中来女客应是长嫂为首相迎,今日二嫂的这份急迫,倒不知是为何了……

    正想着,便听孙氏继续开口:“妹妹一路舟车劳顿,原该好好歇息,但母亲思女心切,一早便嘱咐我,要带妹妹一同去居安堂用早膳,妹妹快请吧,切莫让母亲久等。”

    一语未了,陈夫人已经迫不及待起身,一叠声地答应了,出嫁十几年,她最挂念的莫过于老母亲冯太太了。

    居安堂内,一位身量发福、精神抖擞的老妇人盘腿坐在正厅上首,神情有些激动,不时向外张望。

    就在老妇人的耐心即将用尽时,门口终于传来了一声通告:“大奶奶、二奶奶携姑奶奶来看老太太了!”

    孙氏只觉得眼前一闪,冯太太就已出现在门口并且握住了陈夫人的手,速度之快令人叹服,就在孙氏叹服婆婆的速度之快时,冯太太又干了一件让她更叹服的事情。

    只见冯太太一只手拉着陈夫人,另一只手拍着大腿,眼泪更是不要钱地往外掉,不过转眼间已经哭湿了两条帕子。

    只听冯太太一边哭一边嚎:“阿囡!你怎么才归家咧!你不要阿娘了,狠心呐!改日阿娘死了埋哪里你都不晓得啊!你非要阿娘进坟里了你才来看我么!”

    “啧,哭声之惨烈,便是公公当年没了也不见她如此。”孙氏有些大逆不道地想着。

    陈夫人如何见得母亲这般模样,顾不得心酸伤感,和孙氏一起扶起母亲,连架带抱地将她哄到房间的炕上。

    冯太太足足抱怨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小姑子哭得妆也花了,精神也萎靡了,孙氏只得适时开口:“母亲,妹妹刚到府中,尚未用早膳呢。”

    闻言,冯太太立刻止住泪,一连串儿地吩咐下人摆上早膳,又抱怨大儿媳不早点提醒她。

    眼看母亲又要喋喋不休,陈夫人迅速拭了泪,赶紧岔开了话头:“阿娘,两位兄长都去了哪里?”

    提起儿子,冯太太果然不再啰嗦,简单地说了一句:“老大去府衙应卯了吧。”

    眼见早膳已摆好,冯太太拉住女儿落座桌前,一行人刚用罢早膳,便听见房门的声音:“大老爷回来了!”

    冯大老爷名冯春,尚未至不惑之年,身量不高,长相儒雅,头戴玉簪,脚着长靴,十足十的文人打扮。

    随着冯大老爷进门,冯太太立刻止住话音抿嘴昂头作高深状,看得陈夫人掩袖发笑,看来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怕大哥,家里怕也只有大哥能管得住母亲了。

    冯大老爷先是给冯太太见礼,又问候了远道而来的妹妹,最后才落座于冯太太下首的位置。谁知他刚坐稳就看见自家妹妹正朝他不动声色地使眼色。

    冯春心知妹妹此行怕是有要事,于是找个借口,将孙氏及陈夫人带到书房问话。

    “阿囡,是否之海身体有恙?”孙氏刚掩上门窗,就听到丈夫的发问,心下忍不住一惊,难道妹夫又……之海正是妹夫的字……

    来不及细想,孙氏忙看向陈夫人,只见陈夫人一改言笑晏晏的模样,双目黯然垂泪。

    孙氏细声安慰了好一会儿,陈夫人才止住泪,娓娓道来。

    原来自打前年陈之海落水后身体便每况愈下,时时复发咳疾,以至落下肺病,这两年吃了多少药请了多少名医皆是无用,银子更是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可这病就是不见好。

    好在陈家家底丰厚,倒也不怕花银子。

    只是陈之海比冯大老爷还小几岁,却已官至正五品,若是……陈夫人猛得闭上眼睛简直不敢想……乔姐儿和衡哥儿还那么小……陈家又一脉单传……

    冯大老爷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妹妹的来意,冯大老爷沉思许久,说到:“妹妹切勿多思,妹夫定当逢凶化吉。当初将你许与陈之海不过是看他为人实在,确有能力,家中上无婆母,下无妯娌,如今看来家中人丁单薄也未必是好事。”

    陈夫人急忙替夫家开脱:“大哥,自我嫁入陈家从未受过委屈,彼时家公尚在,待我亦如亲女,乔儿也是家公亲自教导的,之海就更没话说了,一想到他……我这心……”

    话到此处陈夫人又哽咽了起来。

    冯大老爷眉头紧皱,良久,他看向夫人孙氏。

    孙氏意会,拍了拍陈夫人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莫哭,虽说妹夫吉人天相,但未雨绸缪也是好的,妹妹若不嫌弃家中粗陋,可送乔儿来家中小住几日…”

    陈夫人听到此处心知大哥大嫂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来意,没错,陈夫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双儿女,衡儿还小,乔儿却已十岁有二,若有人打着吃绝户的心思,那乔儿……

    只有将乔儿放在冯家,有舅舅翼护,自己才能放心料理之后的事,至于衡儿,万一之海……身边总要有儿子在的……

    打定了主意,陈夫人起身敛裾向大哥大嫂行了一礼,不待冯大老爷示意,孙氏就已拉住陈夫人引她起身,嘴上说着何须如此。

    安顿好陈夫人及仆从,孙氏与冯大老爷来到内室,孙氏一边服侍丈夫宽下外衣换上常服,一边问:“乔儿来府上已成定局,不知老爷有什么安排?”

    冯大老爷甚觉奇怪,府中又不是没来过女眷,夫人何以有此问?难道夫人不喜欢乔儿?

    这般想着,冯大老爷便问道:“夫人何出此言,莫不是……”

    孙氏怎会不知丈夫的想法,斜了他一眼,犹豫半晌才轻声道:“只怕二房那个不省心呢。”

    冯大老爷向来很少过问内宅之事,听闻此言,立感不妙:“怎么?阿冬又惹事了?”

    阿冬正是冯二老爷冯冬,对于这个弟弟,冯大老爷一向感到头疼,养育三个孩子也不及这一个弟弟费劲。

    “是弟媳。”孙氏三言两语将白天迎客的事说了,“她那个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去年我娘家弟媳阿何来家,她便是这个做派,没得叫人发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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