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十九年腊月十五,卯时一刻。

    是夜天降小雪,江宁府御华街上敦靖亲王府的小厮在各处清扫府内的积雪,雪未停,寒风让游廊内地面又积起了薄雪,突然一抹身影自远处急急走过,游廊地面留下两行浅印,直到主殿屋外停下。

    一双玉手抬起,摘下风帽,脱下大氅,稳住珠滴,自上而下摸过头冠、轻抹额前颈后确定没有碎发,又向下抚平华服,确认无误,轻轻舒气,抬手示意仆人进殿通传。

    “禀王妃娘娘,郡王妃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快请进来。”

    女子随仆人绕过屏风,走进殿内,一股金丝楠木自带的香气迎面。女子面色从容,绕过殿中的火塘,在主座前站定,行万福礼:

    “儿媳见过亲王妃。”

    主座右侧檀木螺钿太师椅端坐着亲王妃林婉淑,现年四十岁,身着全套王妃吉服,目光温柔地看向行礼的女子,开口道:

    “免礼入座吧,华小,把脚炉给郡王妃摆近一些,另外带个手炉过来,紫蔷,给郡王妃上茶。”

    “多谢亲王妃。”

    女子在王妃座前侧空椅子坐定,待侍女上茶后端起盖碗浅抿一口,接过手炉置于腿上,逐一接受殿内其他人的请安。

    时间虽早,但王府亲眷全部聚在主殿里,只因今天是敦靖亲王温琅和他的嫡长子,韩阙郡王兼镇远将军温行川大胜远东高句丽、班师入朝的日子。

    主殿里称得上主子的有五位,除了两位王妃,还有亲王嫡女、庶子和庶子生母。而刚刚嫁入亲王府未满一年的郡王妃,是开朝元勋、越国公幺女冷元初。

    冷元初的父亲冷兴茂是一位政治商人,精准投机在当时各方势力都看不上的北幽小国。他效仿范蠡,辅佐尚处微时的当朝皇帝,先是助其夺嫡封侯,后又运筹帷幄,合纵连横,以三寸不烂之舌疏通外交,以慧心妙算坐镇后方。

    一个商业奇才加上一个军事奇才,经济战加热战,让北燕在不被任何诸侯国看好的时候迅速扩张,等其他强国感受到威胁之时已经晚了。可以说助力温氏王朝一扫三十二割据势力,实现大一统,冷家足够称得上开国功勋。

    登基盛典上皇帝得知冷兴茂当日喜得一女,钦赐名“初”,寓意与王朝同生,又因在冷家排元字辈,因此新生的小女儿得名“冷元初”,冷兴茂也被封为越国公,享受无尽荣耀。在这种家族兴盛、皇帝恩宠的环境下长大的冷元初,也顺理成章被赐婚给比她年长两岁的皇嫡长孙温行川。

    不过新婚当夜还未来得及入洞房,宫内传来战报,远东的高句丽趁善于领兵打仗的亲王和郡王忙于婚事,侵犯边境,实施了屠镇暴行。此等触犯龙怒,当即向高句丽宣战,并火速组织北境军队要求以最快速度灭掉高句丽,因此冷元初还未来得及与郡王温行川结发合卺,就目送夫君离去打仗。

    好在战事顺利,大燕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驱高句丽首府,取昏君首级、砸了牌位,灭了高句丽王朝,把自杀未遂的高句丽世子和一众遗老后宫妇人掠挟回朝,听凭圣上发落。

    今日大燕王军班师回朝,亲王府一众家眷需按规穿戴,静候亲王一行归来。也是冷元初自结婚之后头一次要穿戴如此华贵的吉服,参加王府大事。

    亲王妃林氏端坐在主座,于礼法左贵右轻,因此她把左侧位置空出来留给亲王,堂下座位亦是如此。

    此刻敬和殿内一片寂静,林氏一手摸着怀里的手炉,一面端详身前的冷元初。

    流畅白皙的脸颊润若白玉,高挑的眉骨与鼻梁又像是宫廷画师一气呵成的线条,纤长的眼睫微眨,远山黛眉和绽桃小口恰到好处。今日按规所有命妇要做好妆面,因此元初在面上多施了一些胭脂,又着全套命妇头冠和吉服,较平日比起来更是多了几分风情,林氏甚是满意。

    亲王出征,王府事务由林氏负责。新入门的媳妇本可以协助管理中馈,但是林氏念及冷元初风风光光嫁进来,礼未成又要顾全局面不能回娘家,自觉对不起刚入门的新妇,便没有让冷元初管理枯燥无趣的府内事务,还给了她更多的自由。

    冷元初在府内不必日日请安,也被允许自由出府,不过出门还是要梳好妇人髻、做好遮面,毕竟嫁进王府就是名正言顺的贵族了。

    “元初当年本是要被陛下封为异姓郡主的,可惜冷公没同意。”

    冷元初正垂下眼望着脚前的暖炉出神,被突来的话语惊了一下,转头看向亲王妃,不过面上没有露出惊异之色。

    “家父没有提过,儿媳及娘家承蒙圣恩雨露关怀,郡主之位实在担待不起。”

    “自不必多虑,我尚记得元初出生当年王朝全境丰收,风调雨顺,百姓乐业。周边藩国自愿与我朝结交进贡,以结同好。陛下说元初真是祥瑞,不管给你多少恩赐都是应该的。你能嫁来我们王府,我与亲王甚是欣喜。可惜行川领兵打仗在外,苦了你独守空房数月。好在破云见日,往后汝与行川定要夫妇同心白头偕老”。

    林氏端起茶喝了一口,浅笑道:

    “我这个儿子,我想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缺点。倒不是我自负,川儿自五岁开蒙起师从我朝首位状元,又得陛下亲自教诲兵法。元初没有经历过建国前的混战,我们今天能过平安日子自是感恩陛下英武,率军一统天下。因此行川也称得上文武双全。这次是他第一次实战,能大获全胜,不管以母亲身份还是王妃身份,我甚是欣慰。”

    “我朝婚俗上沿袭北幽旧俗,即使父母之命也要当事人点头同意。因此像你们这般年轻人多得是先约定终身再与父母商议。元初与行川从陛下赐婚到嫁进来只有一个月时间,彼时礼规繁琐,川儿那时弱冠不到两载,皇考要其认真修习政务。”

    “我只记得冷公说你没有意见,想来你们婚前也没机会见面相看,即使婚宴当天见了也不过匆匆一面。我怕你对他没有什么太好印象,做母亲的还是多讲两句,如果行川回来了,生活上与你有摩擦或者让你不愉,你尽管同我讲,我定替你做主。”

    冷元初坐直腰板,字字听入,起身行礼应允。亲王妃目光落向殿内其他三个人,与王府管家一起讨论亲王入府还有哪些事项没有周全,又过问了女儿和庶子的功课等,冷元初没有插话。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殿门口一阵骚动,有仆人进来通报:

    “禀亲王妃、郡王妃,王爷和郡王半时辰前已经乘船渡江,自仪凤门入宁,现在正在去往皇宫路上!”

    亲王妃激动站起,平复下呼吸,问道:

    “亲王那日来信,说冬日寒冷,不必我等亲自到城门接风,宫里可有派人在城门接应?”

    “回王妃,宫里派人了,除了寺人带谕旨候着,二品以上官员都在仪凤门迎接,之后要随两位王爷一起进宫,今日早朝是要等着王爷进宫才开始呢。”

    “好,每一刻通传宫内情况。”

    亲王妃坐下来,冷元初与林氏对视,莞尔一笑。

    既然进城了,担忧的心情可以放一放。今年五月初五王府婚宴当天,两位王爷就出征了。如今已经腊月十五,不知觉过了七个月,好在打了胜仗替天行道,还能赶上过年的大日子。

    今天能见到夫君了。元初掌心被手炉的温度灼了一下。

    此后几轮通传,不知觉已经坐在中殿快两个时辰。林氏也坐累了,起身舒展,冷元初连忙站起来扶住婆婆。

    两个身着绫罗绸缎、戴着尊贵头冠的命妇并排站立,珠光闪耀,反射的光线与殿内悬浮的紫烟碰撞。

    “禀亲王妃,郡王妃,皇帝早朝毕,与两位王爷在养心殿多聊一会,皇上说要阖府亲眷一起到宫内午膳,亲王婉拒了,皇上没有多留,现在两位王爷已经在回府路上了!”

    亲王妃立即吩咐午膳事宜,又叮嘱两个孩子注意礼仪,携众穿好大氅,戴好风帽,赶到府门口等候。此刻小雪初霁,府内的地面已经清扫干净。虽然冷风还是打在众人身上,但是这时的等待,波澜的情绪足以抵抗住寒冷。

    “恭迎敦靖亲王、韩阙郡王回府——”

    冷元初站在林氏身边,看到厚重的府门对开,与王妃一起屈膝行礼,直到王爷走近。

    “都免礼了,王妃辛苦了。”敦靖亲王温琅开口。

    林氏站直,抬起头,看着亲王,眉目传情,亲王温柔地拍了拍王妃肩侧,携其一起迈步回到主殿。

    冷元初垂首,视野里逐渐出现一双战靴,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自己交叉在身前的柔荑。元初遽尔抬首,一整个落在一双明亮的眼眸里。

    “让妻久等了。”

    说话的正是身着铠甲,如苍松挺拔的韩阙亲王,温行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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