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的时间比我想象得更早,多亏了愿随日夜连轴转,为我多争取了两天跟大家告别的时间。

    倒数第二天。

    我去看望了生前一起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我的桌子上放着新鲜的花束,墙上多了一张我的照片,彩色的。照片下面是几个烫金黑体:“终身优秀员工”。

    我还去看了林歌。林歌在妇产科门口拿着化验单向搂着她的男人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怀孕了。我见过他几次面,是个有学识和涵养的人,对林歌格外体贴,貌似对林歌来说是不错的选择。“如果小西在就好了,我真想让她知道。”

    “她会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

    “我想让她当干妈……”

    “可以啊,以后可以跟孩子说:‘你知道吗?你干妈真的是仙女!’”

    一句话惹得泪簌簌的林歌笑出鼻涕泡,“行,以后咱们许愿都对着小西许吧!让她走那么早!”

    晚上,我回到父母家。吃完饭的爸妈已经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了,像每个等我放学、放假的普通日子一样。以前我总抱怨爸妈只看新闻,现在和他们坐在一起看新闻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所有的平凡的、琐碎的、不被珍惜的,都在此刻让我追悔莫及的时候。对生的执念的漩涡又开启了。身上的诡异水流又开始蔓延开来,这次带走了些许悲伤、不舍……还有我无法表达的东西。

    深夜,父母的呼噜声比以往更晚响起,我轻轻落在俩人之间的位置,像回到小时候。除了现在的爸妈再也抱不到我。

    我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这是第六个失眠的夜晚。

    最后一天是我和愿随单独相处的日子。我想为自己弥补一下18岁的遗憾。忘了谁说的,十年的遗憾比感情更深厚。

    我的案子被立案上诉后,愿随便请了假。即便几天都没休息好,愿随也早早起了床。他刮掉了被忽略了几天的青茬,头发也是精心梳理过的。衣服换了又换,最后选定了普通的牛仔裤和白衬衣。

    楼下鲜花店的老板正在包装一束巨大的玫瑰花,听到风铃的响声也没抬头,“欢迎光临!”

    “请问,有山茶花吗?”

    老板抬起头看向眼前的清秀又不失英气的男生,热情度高涨,“有有有,你想要什么颜色的?买这种花的可少啊,帅哥,是送给女朋友的?”

    “白色的,送给……我爱的人。”

    还有爱你的人。

    老板一阵揶揄,现在的年轻人啊。

    我知道愿随回来这里,我也认为在这里很适合跟愿随说再见。

    愿随把28朵山茶花轻轻放在我的名字下面,粉色的外包装和白色的山茶花与周围的其他花束格格不入。只有我和愿随知道,山茶花再合适不过了。

    愿随单膝跪在墓碑前,从手提袋里的拿出一瓶葡萄牛乳摆在小香炉旁,“香就不上了,给你带了你喜欢的。”

    也是你爱喝的。

    “已经立案上诉了,一个月后才开庭。”

    我知道的。

    “我上一次见到你,是在临市洪灾的时候,我在当地特训,被临时调去支援。我在搬防洪沙袋的时候,你在报道新闻,你一步步后退着走,都没注意不远处的土方地快被冲塌了,我抱着沙袋走过去挡住你,你踩到我的脚后跟,立马就道歉,但是看都没看我一眼。”愿随说着就笑起来。这是我十年后见到愿随第一次这么爽朗的笑。

    “后来,我调回来,特别想去找你。就打听了你的工作单位。我在楼下等你下班,结果一直没等到,想着随便逮住个从楼里的人碰碰运气,我运气真好,正好是你同事,他跟我说你请假去举办订婚宴了。”

    我回去上班的第二天,确实有同事说有一大帅哥找过我,只不过这位大帅哥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也没说找我有什么事。我后来等啊等,也没等到。

    “大学的时候,我也见过你。当时听说要派人去你们学校参加活动,我跑去找辅导员自荐。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不是真的能见到你,也不知道见到你后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离你近一点,就会有一点满足。我这像不像追星族?”愿随随手弹去山茶花上的虫子,顺势就地坐在了大理石台阶上,和我面对面。

    那天刚下课,林歌从自习室过来拉着我说要去看帅哥。被拉到操场上时,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群。林歌指着那片穿警服的学生让我看。我看了很久,希望里面能有熟悉的你的身影,只是距离太远了,我过不去,你也过不来,像我们现在这样。

    “还记得平安夜晚上吗?你跟我聊了很多你的事。可我什么都不敢说……你说山茶花适合离别的时候送,我记得,十年前不想送,现在不得不送了。你看,这花包得还可以吧?”

    好看,我很喜欢。

    “你还跟我说了你的家人、朋友,你小时候的趣事……我忍不住看着你,入了神,你还问我看你干嘛,我不敢说是你太美了。你像太阳一样,温暖,热情,阳光,开朗,还在那时照耀着我。我甚是冒出了想把你据为己有的念头。”

    那个夏天的夜晚,我应该就知晓了。

    “外面的人总说我爸是杀人犯,是抛妻弃子的赌鬼。我以前也不知道我爸到底是其中哪一个。小时候,我总是反复问,我妈只告诉我等我长大了,爸爸就会回来了。后来我也不再问了。得不到答案的我渐渐开始对这些传言半信半疑,我害怕我真是杀人犯的儿子,害怕有个赌博成瘾的爸爸。我胆小又自卑,开始怨恨那个陌生的父亲。我越来越封闭自己,这样我才觉得不会被伤害。”

    我伸手去抚摸愿随的头,像抚摸受伤的动物,心疼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愿随,如果我当时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所以我不敢跟你坦白我的家庭和我的恐惧,我害怕,怕这些难堪会让我没有和大家一起我总是走不出来。”

    幸好你现在走出来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你的时候,我也在期盼你也喜欢我。可是我很矛盾,我一边占有欲作祟,一边又想与你保持距离。这样的人很烦吧!所以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我和你一样胆小,坦白输给了怯懦。我们都没有坚持下去。

    “后来长大了,我爸爸真的回来了。只是一抔土,连骨灰都没有,也没有葬礼,葬礼上也没有照片。葬礼上只有三个人,我,妈妈,张局。这就是我考进警校的原因。”

    我早该猜到的。

    “我无数次想去找你,我想说:‘宋君西,咱俩在一起吧。’可是总是被恐惧打败。你跟我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被报复。我怕再次失去你,再次让你受伤。”

    如果你来找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不会怕。

    “可是,我又有点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说不定你会直接拒绝我,或者和男友已经手挽手让我滚了。”

    真默契,我也这么想过。

    良久的沉默。愿随抬头望着太阳,被强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

    “太阳就该高高挂在天上,是我贪心。”

    不,我比你更贪心。我一点不希望有人代替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我希望你未来的爱人没有我漂亮,没有我优秀,没有我可爱。我希望她要比我更爱你,他对你的爱要比你爱她多得多。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这样一比,我是不是很小气?

    卷着烧香味道的风轻轻拂过愿随的发丝,夏天的热气已经长成巨大的怪兽,吐出的热汽以不可抗拒之势覆盖整个墓园。一滴热汽从愿随的额角留下。

    “我爱你,爱过你,爱着你很多年。”

    我也是。

    我和愿随并肩看着太阳回归地平线,慢慢地,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我又回到了原点。

    高台上的分路官还是那个“张飞”。

    “哦呦,回来了。来来来,咱们再过一遍。宋君西,女,二十七岁,记者,死于谋杀。鉴于奖惩分明,咱们捋一捋。积过的德和造过的孽,咱看看怎么相抵哈。”

    “张飞”一点点细数我的功过,最终确定我可以投到不错的人家。旁边的小童官拽拽“张飞”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低估了几句。“张飞”扯回袖子教育他:“父母的问题是父母的问题,罪过不累及孩子,什么年代了,还搞连坐这一套!”

    我被一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牵着往深处走去,像是进了迷雾里,分不清方向。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一团火焰。火焰中间是一封粉色的信笺。

    老婆婆帮我从火里拿出了信,递给我,“上面的人烧给你的。”

    信封有被撕开过的痕迹,短短几行字让时光回溯到那个夏天的空置教室。

    “愿随。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下一句是什么?”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那上一句呢?”

    “车瑶瑶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望。”

    “姑娘,该继续走了。”

    我跟着老婆婆继续向着更深的地方走去,经过拓着“忘川”字样的界碑,一直走,走进了没有尽头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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