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撑着一把伞,身穿一身玄衣,衣摆轻轻摆动,间或有水滴悄然滑落。

    那人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踹开门之后,姿态十分悠闲,悠悠收了伞,甚至还有闲功夫理了理身上衣裳。

    这才施舍了一个眼神过来。

    因这人背对着光,只勾勒出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他侧眸撇向屋内,轮廓不甚清晰,表情一贯冷淡,被光线明显地分割成两半,显得既危险又迷人。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他就是别具一格的存在,无声无息吸引别人的目光和注意。

    来人没有说多余的话,手上并无防身的武器,表情和眼神也是冷冷淡淡的,但无端的,让人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威压。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一步步走进屋内,仿佛行走于暗夜中的猎豹,周身若有若无地展露肃杀之气。但偏偏生了张温润如玉的脸庞,恰恰好中和了身上的肃杀之气,给人一种他其实没那么危险的错觉。

    待看清此人的面容,郗璿错愕万分,手里还扛着瓷瓶,愣在原地,头发散乱,状似颠婆,与她平时温婉娴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来人竟然是王羲之。

    好似每次见面,郗璿都要重新认识一遍王羲之。第一次见面,他给人的感觉是有才有颜为人谦虚温和,而第二次见面恰恰相反,浑身冰冷无情,犹如地狱来的恶魔,却又让人不自觉安下心来。

    王羲之身上的玄衣就似他的性格,一切收放自如,他可以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也可以是行走夜间的鬼魅。之前一直以为他爱穿玄衣,只是身处“乌衣巷”随大众审美,但现在看来,他哪里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人,他的这个人和他的衣服一样神秘。

    他年少时就失去父亲,早已品尝过了人间冷暖,哪里是那种只知死读书的书呆子。他只不过是用温和的外表,恰到好处的让人放下戒心。

    其实,以王羲之的才华和性格进入仕途,不说混得风生水起,但起码也会有一番作为。但他的父亲就是在官场上丢掉了性命,官场的水有多深,王羲之一清二楚,与其在官场上勾引斗角,还不如做个纨绔闲人,落得个轻松自在。

    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他就远远避开。

    这一刻,郗璿好像理解了王羲之。

    王羲之见郗璿一直看着自己,问了句:“怎么了?”

    郗璿刚想回复一声“没什么”,却见方公公面色阴沉,不管不顾朝王羲之挥鞭而来,“小心”脱口而出。

    然而还是迟了,那鞭子来势凶猛,恨不得刮下王羲之的一层皮。

    王羲之躲避不开,直接伸手去接,拽住鞭子的另一端,瞬间看到了血水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显得异常刺眼。然而他却面不改色,用力一抽,整个鞭子落在了他的手上。

    方公公少了防身的鞭子,也不恋战,爬着滚着就往外爬。他惯会欺软怕硬,知道来了个硬骨头,他终于知道怕了。

    王羲之也不是好惹的,把慌里慌张的方公公,一鞭子抽了滚回屋内,鲜血直接飞溅出来,痛得他嗷嗷直叫,嘴里不住讨饶。

    郗璿都惊呆了,她不是惊叹王羲之的狠厉,而是担心他的手,血水一直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那可是书圣的手啊,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而且还是右手。

    王羲之回头道:“还不快走。”

    王羲之在他们几人争取了时间。让他们离开,他好想法子处理这件事。

    一来,可以保全他们的名声,出了这样的事,肯定要先问个前因后果的,但一问他们几个年轻姑娘就暴露了,毕竟这个时代女子的名声还是十分重要的,关系一个女孩子的一生。

    二来,他们可以寻些机会,吸引些人过来,一个贵族公子受伤,一个奴才受伤,无论什么原因,皇帝会偏袒谁,不言自明。想来,方公公做这事选在隐蔽处,也不会蠢到把自己今天做的事告知给其他人。

    郗璿说了声“谢谢”,便麻溜爬起来,扶着另外受伤的两人往外走。

    走之前,她把自己的方巾留给了王羲之,示意他用来包扎手。虽然她知道这样的行为对于古代来说十分暧昧,但她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王羲之走上前,一言不发丢给她一把雨伞。外边雨下得挺大的,而任雨和旁边这位姑娘身上都有伤,再受点风寒或者感染,指不定会落下什么病根。

    **

    那位宫女被其他宫人带走,问及原因只说是犯了些错,被贵人惩罚了。这事在宫里不算是新鲜事,众宫人虽然好奇是哪位歹毒的贵人,竟能把人折磨成这样,但也不敢多问。

    郗璿经历了这么一遭,也没有心情继续参加接下来的宫宴,让人传话给郗氏父子,自己带着任雨先回了郗府。赶马车的车夫见他们样子有些狼狈,任雨还受了伤,甚是惊讶,见郗璿有点着急,便马不停蹄回了郗府。

    找了大夫给任雨看伤,确定没什么大碍,郗璿这才放下心来。

    说起来,今天多亏了王羲之,要不是他,郗璿都不知道怎么收场,得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才是。

    还有他的手?

    郗璿不自觉眉头紧皱。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内灯火未熄,烛火跳动不止,她正兀自出神,屋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乖女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郗父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会跑出来接他,甜甜地问什么好消息,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郗璿落寞的样子,虽然也朝他笑了一下,但敷衍得太过明显,连他这个大老粗都看得出来。

    郗愔也跟在郗父后面,一进门就问:“姐,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莫非刚来琅琊没多久,就想起家乡的好姐妹了?”

    郗璿不想扫了他们的兴,淡淡道:“没什么,你们不是要跟我分享好消息吗?是什么好消息?”

    郗父皱眉保持沉默。郗愔也察觉到不对经,瞧了瞧周围,疑惑问:“任雨呢,她人怎么不见了,不会又躲在某处偷懒吧。罚她这个月的月钱。”

    隔间内,任雨早就醒了,闻言弱弱回答:“少爷,我在这儿呢,没偷懒。”

    这下子想瞒也瞒不住,挥退了无关人等,郗璿便把今天的遭遇说了出来。

    听完后,郗氏父子都是十分震怒的表情,尤其是郗父脸色铁青,手指握得咔咔直响,压着怒火道:“女儿,你等着,我这就要了那阉人的狗命。”

    说着,就要往外冲,还是郗愔反应及时,道:“父亲,此刻宫门已经落锁了。”

    郗父气得破口大骂:“那我就去宫门口守着,反正不能让那个狗屁公公见到明天的太阳,我说到做到,他娘的,居然敢欺负到我头上。”

    郗璿也拦住郗父:“父亲,这事不宜闹得太大。况且此事过后,那个公公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郗父也是考虑到女子名节的问题,他稍稍冷静了一下,重重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还好郗璿只是受了些惊吓,要是真出什么事,他今天晚上就是闯宫门,也得把那阉人给宰了喂狗。

    郗愔却是捕捉到了一点:“姐姐,你说救你们的那个人姓王,你知道他是哪家公子么,或者你形容一下他的长相,或许我认识。那种时候挺身而出,是条汉子,值得深交。”

    郗父也道:“对,他不是也受了伤么,得上门好好感谢一下。看他缺什么,缺银子好说,他要多少给多少,要是缺其他的,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我都给他办到。”

    这一方面是为了感谢那人的搭救之恩,另一方面也是想堵住那人的嘴,怕他出去乱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郗璿觉得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郗氏父子早晚会知道,便道:“琅琊王氏。”

    郗父挑眉沉思,郗愔是个活泼的,一口气说了出来:“那正巧啊,父亲三天后要去琅琊王氏。”

    郗璿问:“巧什么?”

    郗愔道:“姐姐不会忘了吧,两年前父亲给你找的一门亲事。本来父亲还想再观望观望,现在琅琊王氏如今更上一层楼,不缺上前巴结讨好的人,结果王导主动来找父亲,约定三天后,父亲亲自登门,去替你选未婚夫。”

    郗璿睁大眼睛:“三天后?”

    郗父惭愧道:“那个时候酒喝得比较多,头脑发热,一时间被那老狐狸给忽悠了过去,本来应该再等等的。你刚来琅琊就要定亲,搞得好像我们家巴不得要把你赶紧嫁出去一样。但好在这狐狸是真喜欢你,态度好得不得了,今天见了你一面,把你一顿夸,还承诺会把家族里面的所有青年才俊招来,任我挑选,我才答应如此爽快的。”

    郗愔得意地朝郗璿挑眉,眼神里毫不藏私的表示“我姐就是那么优秀”。

    郗父接着道:“反正多去看看也不吃亏,看中了谁跟我说,没看中也是他们琅琊王家没这个福气。你也可以跟我说说,救你的是何人,正好也认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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