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的上海,最是难捱。难得晃出点太阳影子,也抬不高魔都男女的热情。

    云层缝隙里挣开一线眼,闲看人间的多事。

    多事的周主席把金融街单身律师凑了个局,以交流的名头行相亲之实。

    夏瓷半途进来,辛璐如见到鬼,“你怎么来了?”

    她眼神乱飘:“路过,来看看。”

    辛璐问:“你现在不该在北京吗?”

    她们任职的外资所正在谈一桩跨国并购案,涉案金额十三个亿。夏瓷到北京敲合同,客户临时改期到昨晚,合同敲定,她连夜坐动车回上海,为了偷一个早上的懒觉。

    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睁眼看到小群里有人发了张现场图,夏瓷的心往下一坠,那剪影太熟悉。不过两秒钟,眼神忽然亮起来,换好衣服出门,打车直奔新光大厦。

    此刻环扫四周,却没见到目标人物。

    辛璐疑惑地看着,推一碟果盘过来。夏瓷婚姻状态成谜,没有任何已恋已婚的痕迹,从不热衷于交友活动,一下班就闪。

    有次到东方明珠塔对面的豪宅见客户,两人在电梯里遇到,才知道夏瓷也是那儿的住户。也是,家住江景大平层,换做谁也不会在这破格子间多留一分钟。

    白富美的传言传开,夏瓷承认自己对此十分受用。

    扭过头,不期然便和这份虚荣心的供给者对上目光。

    她嘴里塞着两瓣橘子,突然哽住,打好腹稿的揶揄字句长出糙刺,拱不出嗓门。

    谈司勉面无表情,眼神晦暗如玻璃渣子,恍如六年前,当场逮住她给他戴绿帽。

    夏瓷得意的气焰变成生不着火的碳,回过神,又把脊背挺直,她是来逮他的,心虚什么!

    语气飘忽,压低声音问辛璐:“小朱不是在群里说汇同的律师也来这个活动吗?”

    辛璐说:“是啊,汇同的两个一年级小朋友在呢。”

    “还有别人吗?”

    “还应该有谁?”辛璐疑惑:“这里有你的菜?”

    夏瓷移回眼,糊弄说:“来看看有没有高质量男性。”

    屋子里的交谈声忽然低下去,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前后桌听清楚。

    汇同一行人在斜对桌落座,隔着两个桌角,夏瓷尴尬的表情定格。

    这个表情没有保持太久,很快转变为心虚。

    谈司勉就坐在对面,鼻梁和眼睛像利刃修整过似的棱角分明,眼神冷漠地掠过。

    飞快的一眼,但还是被夏瓷捕捉到了。

    五官端正地挂在他的脸上,一丝歪斜的弧度也没有,使她看不出他的情绪,没法调整应对策略。

    眼熟的男律师挤进两人视线中点,在夏瓷对面坐下,熟稔地搭起话来。

    她向右挪两寸,挪回谈司勉的视线中,好展示自己的一派坦然。

    对,她到这儿来是为了逮他,一个月没消息,再见竟然是出现在交友活动上!

    分一点神,能把斜对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夏瓷算是明白了,谈司勉这次回上海,是常驻,是提拔,南京分所不再需要他驻场。

    辛璐也听到了,“诶”了一声,“谈律要回来了?消息可瞒得真紧。”

    夏瓷的脸色裂开一道细细的缝,是,瞒得紧,连她这个和他共享房产证的婚姻搭子也没透露。

    谈司勉一声不吭,是不是计划着打她个措手不及,好收集证据、憋个大的、一举报复?

    过去半小时,七长八短的陆续进来一屋子人,坐满了整个二楼。人一多,辛璐主动提出要拼桌,斜对桌立马答应了。

    夏瓷对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留出个大空。

    汇同的郭升律师指挥着排座位,“老谈,你坐夏美女对面。”

    夏瓷斜去一眼,人没动,大概不想离她那么近。

    “随便。”

    谈司勉的腔调很沉,像坠着长长的无奈,无奈地坐在里夏瓷的正对面,正得眼对眼、胸膛对胸膛。

    郭升落座时,不小心挨肩攘了谈司勉一把,连忙道歉说:“没碰着你伤口吧?”

    谈司勉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在左边。”

    辛璐听到了,未免要问怎么回事。

    郭升说得绘声绘色,谈司勉团队中有位律师代理的私立医院纠纷一案,患者家属由于经济利益驱动,刻意制造事端,想让医院对特殊体质患者出现并发症负全责。一审被驳回后恣意生事,纠结了十几号人在医院门口寻衅闹事,恰逢谈司勉一行人在附近吃完饭后路过,被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拿水果刀袭击。

    因为有律师反击,双方从被袭击变成互殴,过程被路人拍下发布到短视频平台,评论条数已经过万。热评第一条还有网友信誓旦旦地爆料,被砸的律师就地进急救室,凶多吉少。

    夏瓷刷到过这个视频,像素高糊,没认出躺在担架上的那人是她丈夫。

    郭升心有余悸:“老谈挡住行凶人的时候,我快吓死了。”

    她的目光飞快瞥过对面,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义的一面。

    谈司勉语气很淡:“本能反应而已。”

    哦,她还以为他的本能反应只在床上有效。

    郭升挤了挤眉毛:“幸好只伤着大腿,没影响终身幸福。”

    这玩笑开得十分低级且不合时宜,谈司勉顿了两秒,破天荒地回应:“那也是影响她。”

    和夏瓷有意无意塑造的单身氛围不同,汇同的员工都知道谈律有一个异地女友。

    郭升问:“你回上海,怎么没见女友来接机?”

    静了十秒,谈司勉回答:“没问。”

    “你没问她?还是她没问你?”

    “有什么差别?”

    郭升愤愤:“情侣做成这样,还不如室友。”

    夏瓷几乎要怀疑郭升是谈司勉专门找来的发言人,以控诉她这个妻子对丈夫不闻不问,尽管她淡漠的态度也不过是他的镜像。

    淡漠是这场地下婚姻唯一的韵脚。

    不至冷漠,在私底下谈司勉对她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但因为曾经的不光彩事迹,夏瓷的“有求”仅限于房子、车子、票子和性。

    利益所在要求她遵守沉默的法则,此刻先要确认谈司勉回答的分量。

    “室友没有排他权。”

    这半诙谐、半自怜的一句与他平时刻薄、辛辣的言辞形成反差,连辛璐也饶有兴致地搭腔:“就算是夫妻,排他权也仅在共同财产分割时使用。”

    郭升说:“bingo,婚姻只保护财产,感情的事只能上道德法庭。”

    夏瓷忍不住插话:“道德法庭上谁来审判?”

    辛璐眨巴着眼睛:“良心。”

    正对面的人始终没看过来,但夏瓷觉得他身上每个毛孔都是眼睛,淌着幽幽的怨。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郭升负责的一桩离婚案件上,当事人作为过错方仍主张分割丈夫在婚后获得的一半收入。

    郭升高谈阔论起来:“娶大花瓶,是要付出高额维护代价的。”

    谈司勉扬眉:“代价?”

    郭升说:“大美女怎么会爱上你,当然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

    夏瓷点点头。

    郭升继续说:“但人家凭什么对一个人死心塌地?当你停止物质供养,她也会离开。”

    夏瓷皱了皱眉,瞅了谈司勉一眼,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流动。

    沉默没有边界,她被排除在他的心思之外,找不着东西南北。

    郭升下结论:“不要指望拥有选择权的人念旧情。”

    笑了笑,又说:“我说的是我之前遇到的渣女,女同志们别介意哈。”

    辛璐歪起一边嘴角,没给留面子:“自己没本事留人也别给人扣渣的帽子啊。”

    夏瓷应了郭升嘴里那句“不要指望拥有选择权的人念旧情”,她当初的的确确,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画的滑稽大饼,毫不犹豫甩了谈司勉。

    大三找实习,夏瓷就瞄准了非诉方向,一心扑在钱途上,大四毕业被MW律师事务所驻沪办事处顺利留用。团队擅长涉外项目投资服务,她跟着团队老板做跨国基金对中国龙头地产公司的并购案时,谈司勉还为了微薄的政府补贴,在几个法律援助案件里分身乏术。

    搭上外资所最后一班快车,夏瓷得到资助前往美国读硕士。

    启程飞往大洋彼岸前一天,她和章序在四季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早餐,被谈司勉逮个正着。他给她留足了面子,没有掀桌、吼闹,只是平静地在对面桌坐下,目光越过章序宽阔的肩膀,一眨不眨地审判她。

    “一眨不眨”属于夏瓷的脑补,事实上,她没敢正视对面,全程俯望黄浦江上游弋的航船,就着腾升的寒意,一根根吃完面前那碗蟹黄拌面。

    章序去上洗手间的空档,她终于忍不住,打开对话框,反复删了又打的间隙,视线里跳出谈司勉的消息。

    ——飞机还是晚上八点?

    夏瓷选了个点头的表情包遮掩心虚。

    ——谁送你?

    夏瓷没来得及回复,章序就回来了,若有所感地向后桌投去一瞥,她后背霎时沁出一片汗,心跳如万面锣鼓齐震。

    谈司勉接了那眼神,没有发作,仍沉默如磐石,比石头更冷,近似一块碑。

    下面葬着他们算不上深厚的感情。

    等到回国,夏瓷年薪翻了三倍,彼时谈司勉也成为了买得起滨江小区平层的知名诉讼律师,出名是因为一桩名誉权官司,被告是某顶流明星,他作为素人的辩护律师,打了场漂亮的胜仗。

    夏瓷早知道谈司勉是只潜力股,但是再来一遍,她还是会压宝在自己的前程,而不是一个还在订案卷的刑辩律师男友身上。

    结婚后,夏瓷心底所存着的一丁点儿愧疚,唯一用途在使她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不坏的人,如果谈司勉敢用这份愧疚相要挟,她会立马翻脸!

    可他始终平静得像倒抽风的无底洞,夏瓷往洞口打了两枪,半点回音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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