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同一行人没多留,喝完咖啡便走了,夏瓷放松地舒一口气。

    辛璐收回目光问:“高质量男性,有吗?”

    夏瓷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半杯摩卡,心不在焉:“两三个,四五个。”

    辛璐瞪着眼睛:“你什么审美?这里边最多谈司勉算一个。”

    夏瓷用纸巾一抹嘴,已读乱回:“钱老板让我起一个反诉意见,明晚下班前发给他。”

    “时间还算宽裕。”

    “那我先回去加班了。”

    辛璐惊讶道:“头一回见你这么积极。”

    夏瓷绞紧的神经未完全放松:“生活所迫。”

    她得加个班冷静一会儿,应付谈司勉是个脑力活。

    M&W外资律师事务所驻沪办事处就在新光大厦十五楼,优势领域在涉外投资并购、公司法和国际仲裁上。汇同在对面那栋,占据了整整两层楼,整个律所有两千人规模,在全国各地共有几十家分所,和M&W所的业务重叠不多。

    律所里出奇的安静,夏瓷在会客区停留了会儿,俯瞰黄浦江穿过水泥森林,玻璃自下而上地映射出她的样子。

    倒影模糊,粗看只能看到一张白净、黏腻的脸,好像蒙着一层糖稀——对岸的霓虹灯影所致,但夏瓷坚决认定是前两周做的光子项目起了作用。

    一道男声忽然从角落窜出来:“夏瓷?”

    “钱……Gavin?”

    夏瓷所在团队的大律师叫钱加文,澳籍华裔,M&W所主管诉讼的合伙人,平时飞来飞去拜访客户,很难在所里见到人。

    不成文的规矩,叫上级要叫英文名。

    没等对方问,夏瓷抢先说:“我来加个班,把反诉意见赶出来。”

    钱加文摇晃着手中的咖啡,一口闷:“不急。”

    “……”

    她只想到办公室里打坐,给脑子上上发条,没想真加班。他们刚代理了一位中国客户的国际仲裁案,开庭地点在吉隆坡,涉案金额三亿多,钱加文亲自代理。

    这下老板不急她也得急了,起反诉意见是个小活,总不能让上司以为她坐这一晚上还写不出来。

    一坐就是两小时,发出邮件后已经近十点,夏瓷把电脑熄屏,等电梯时钱加文正从后面赶上来,“等等。”

    她面色如加热后的蜡,耷拉得不成形,回头打招呼之前,勉强塑回原来的样子。

    独享电梯是打工人夏瓷的癖好,为此她宁愿早到迟退,避开上下班高峰期,享受世界为她一个人运转的感觉。和上司一起搭乘,和坐牢无异。

    这一方空间犹如牢房,直到电梯在一楼停下,牢头也没吭一声,看来他还没看自己发过去的邮件。

    电梯门即将打开时,夏瓷迫不及待地转过眼直视前方,在鎏金的镜门里,和钱加文来了个对视。

    钱加文语气随和:“带车了吗?要不要送你一程。”

    夏瓷婉拒:“不用,我打车。”

    两人一块走出大楼,钱加文出于礼貌,再问了一遍:“车到了吗?没到就一起,我记得你也是住滨江路那边?”

    夏瓷眼神掠过路槛上一辆Model S,说:“到了,在那儿。”

    钱加文不再勉强:“明天我出差,你带田远做一下模拟庭审,下周见。”

    “行,再见。”

    结婚后,谈司勉订了一台奔驰S级给夏瓷,自己还是开那辆特斯拉,因为常驻南京,开车频率低,一年也没增多少里程,但严格按时检查、保养。车检是他最上心的事,夏瓷要是接到他主动拨来的电话,十有八九是为这个,还有一次是预约了师傅上门检查家里落地窗的固件。他对待这些细节出奇的龟毛和谨慎。

    红花槭下,黑色车漆反着幽幽的光,谈司勉选的车,和他本人的沉敛气质如出一辙。夏瓷走到车边站定,俯身敲了敲车窗,理所当然地问:“你在等我?”

    谈司勉凝重着一张脸说:“不是,刚下来。”

    车已经打了火,确实不是在等她。

    拉开车门,一脚跨上副驾驶,夏瓷扣好安全带,“没带车,搭我一程。”

    谈司勉握着方向盘摩挲了两下,“嗯,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在4s店留的是我的号码。”

    夏瓷的奔驰S送去升级了,换音响、换轮胎、贴车衣,和打扮自己一样来劲。她记性一般,谁的手机号都记不住,但存他号码时没备注,一来二去就记住了。

    黑色轿车在她坐稳后发动,滑向主干道,一路碾过黛蓝夜色。

    夏瓷靠着座椅,微微偏过头,视线没有明确的落脚点,鬓边碎发垂落,搔得眼睛痒,她抬手把头发撩到耳后,眼珠一转,从指头缝里张了一眼。

    谈司勉专心开车,脊背绷如微弓的弦,让她仔细看个遍。

    见他额角到鼻梁反着微光,状如利刀凿出的白瓷品,半张脸被光影勾勒出沉默线条,另外半张脸隐在夜色里,浑身生人勿近的气场。

    路过复兴路时,夏瓷试探性地问:“黄鱼生,吃不吃?”

    从侧面看,他嘴角抿成一道细长曲线:“不吃。”

    双层玻璃把车流的噪音挡在外面,更显出轿厢内沉默的重量。

    夏瓷打开音响,随机点开某个电台节目,当即一句“或者偷欢算不上偷情,亦比寂寞人值得高兴”流泻而出。

    ……

    谈司勉抬起手,关了。

    五分钟后夏瓷开口:“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你希望我走?”

    谈司勉这反问来得莫名其妙,通常她问一句他答半句,多说半个字就得收费一样。这反问像是在撒气,当然,比沉默不语好得多。

    有情绪豁口就有疏通对策,夏瓷转过眼,在外后视镜里注视了自己片刻。

    红灯亮,谈司勉一只手放在中控台上,夏瓷覆上去,眼神里满是做作的柔情。她从不吝啬于向他展示女性魅力,毕竟他俩最开始的时候,也是自由恋爱成的一对。

    语气里添几分缱绻:“不希望你就不走?”

    谈司勉单手把着方向盘:“不走,在谈合伙人了。”

    他能赚的钱更多了,夏瓷眼神顿时一亮。

    绿灯闪,掌下蓦然一空,谈司勉把手抽走了。

    夏瓷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目光定在远处的交通灯上,问:“4S店给你打电话了?”

    谈司勉专注前方,轻轻“嗯”了一声。

    “说什么了?”

    “你订的轮毂没货,要多等一个月。”

    挤牙膏似的,她挤一点,他吐一点。

    夏瓷索性闭嘴,手肘搭着车窗,怏怏发了会儿呆。

    又过了几个红绿灯,谈司勉想起什么,语气毫无波澜地说:“你拿两个月工资换几个轮子?我给退了。”

    夏瓷瞪大眼睛,她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善茬!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开始施展报复,从暗讽她铺张浪费到自作主张推掉订的顶配轮毂,后面还有什么手段想都不敢想!下一步是不是要在经济上制裁她了?

    她简直气笑了:“反正是我的工资,你……你管不着!”

    谈司勉盯着路况,提防有人加塞,一时不语,在夏瓷眼里却疑似在做战前准备,靠嘴皮子吃饭的人,怎么会哑口无言。

    她把视线用力钉在他的侧脸上,眯缝着眼睛瞧他,等到车缓缓停下,谈司勉转过头,两道目光相接,夏瓷闪避不及,撑开了眼皮,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谈司勉揉了揉太阳穴,说:“在店里订太贵,我有个客户是代理汽车配件的,成本价还八折,我跟他订了,还是你原来看好的型号。”

    叮一声,夏瓷脑中紧紧绷着的弦断了,满肚子盘算堵在喉管,不上不下。

    她“哦”一声,泄气地靠住椅背,坐姿呈现出疲倦的意味。气氛凝固了一瞬,想起谈司勉腿上的伤,嘴唇几度张合,临了也没吐出一个字。

    下高架,汇入龟速挪动的车流中,渺小如尘,浮游于地表,各寻归处。

    在几个路段,能看到少量飞舞的悬铃木果毛,映着昏黄街灯,像是错了季节的雪沫。

    夏瓷喊停:“我没吃晚饭。”

    谈司勉扬起一边眉毛,“钱律就是这么压榨手下人的?”

    夏瓷惊得要起立,他全看到了,还说不是在等她!惊讶化成一滩无奈的泥,拘不起,扔不出。

    “等我五分钟。”

    夏瓷灰溜溜抬步下车,她需要平复情绪。谈司勉果然是有备而来,回上海却不提前告知,还把车停在她律所楼下守株待兔,可不就是想收集她不检点的证据?

    是,她是有前科,但她也拎得清!

    走进饺子店,夏瓷坐在凳子上喘气,不多不少五分钟,装盒打包的鲅鱼饺子被塞到手中,她向服务员道谢,笑容集中在腮边,眉毛却掉梢倒起,面色古怪。

    拎着吃食回来,敛了敛神情说:“他也没想到我这么勤奋。”

    一起出来,是巧合。

    夏瓷拆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把箸尖伸向餐盒,咬一口小巧白润的饺子,眼尾余光扫着他。

    他对这解释不置一言。

    鲜嫩的鲅鱼肉整团堵在她胸口,爱信不信。食物是转移心思的好工具,一份饺子吃完,谈司勉低沉的一句把她拉回现实,“下车了。”

    常年消失的室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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