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献的县试有正副场次之分,首场为正,对四书五经文义,试贴诗均有考察,另要依照要求对立朝祖训的内容进行默写。

    其余四场则较为简单,用以辅助挑选首场名次稍不足者的取用。

    因此如果穆檀眉首场告捷,后面四场可不参与,提前进入对府试的准备。

    开考时间未到,不可揭纸看题,不可动笔,穆檀眉只能先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她将考卷考篮推置一角,认真地磨墨试笔,一切无误,就平心静气的闭目养神。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叫时,监试官率先步入,口中连喊三声:“鸡鸣为始,日落收卷,”接着主考知县大人和两名同考齐齐入内落座。

    穆檀眉的余光能看到对面高座上的一抹绿袍,但她不想落得用心不专的印象,便不抬头,径直揭开了遮题的白纸,大致一阅,心里已有了五分把握。

    海右省乃儒圣故地,文风极盛,历来科考水平很高,这场的考题算不上难,倒是让人意外。

    不过她不敢掉以轻心,越是简单,考子们的名次越难拉开差距,是否取用,就决定于毫厘小节。

    她将草纸摊开,先看第一题。

    “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句话出自《大学》,论其墨义不难,只需要结合原句文意作答即可,穆檀眉就四平八稳的以君德仁政,举贤爱才的角度来破题。

    第二题是一道经文,“予罔厉杀人”取自《尚书》中的《梓材》一篇,意思是规劝君主和官长大夫们遵守常典,不可滥杀无辜,慰君慰民需恭谨。

    穆檀眉心中有数,笔下有神,接连破了三题才听锣声响起,她意识到这是午时准休的提醒,就缓了缓神,将毛笔搁下,一边揉捏着泛酸的指腕,一边收拾好桌面,从考篮里挑出一块较为完整的锅饼。

    她扒干净外皮,用冷水就着饼心慢慢吃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把考卷等物复原,继续作答起来。

    短暂的休息,让她得到了必要的恢复,穆檀眉趁着手腕状态好,将检查润笔过的答文尽量规整的誊写在考卷上。

    她自有节奏,不慌不忙的等着考卷干透,才去看最末的一道试贴诗——

    题目是“梓材”二字,在选题上竟然是承接了前头的五经义题。

    穆檀眉思索一番,暗道梓材本是上等木材的统称,后因诰词里周公用它比喻,所以有了规劝治国道理的意思,就中规中矩的作了一首安邦宽民诗。

    如此只剩下了对祖帝训言的默写题,她一向对这位立朝皇帝的训诫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哂笑一声,只迎合着要求将选段默完。

    穆檀眉将全部考题誊写完成,逐字逐句检查完毕,确保没有墨点压痕错别字,避讳也无误处,就调头回看卷首处的姓名岁籍等信息。

    她时间卡得刚刚好,正要举手示意,就听三声锣响过后,监试官长喝一声“停笔”,紧接着场内窸窸窣窣的走笔声俱是慌乱地一停。

    因是甲字壹号位,率先有人弥封后收走了穆檀眉的墨卷,她坐在位上直起腰,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结束了!

    穆檀眉目不斜视的收好考篮,起身要走时突然对上了面前人探究的眼神。

    对方亦是一愣,不妨自己的审视被人发现,便抬手虚握成拳干咳一声,庄重地移开了视线。

    看到眼前绿袍小老头的举动,穆檀眉才恍然想起自己专注之下,竟然真的把知县大人抛之脑后了,就同其余考子那样,冲着知县遥遥一揖,与人群合流。

    因她是按点交卷,场内考生只存了五成,也不需领牌,人挤着人自行散去就行。

    穆檀眉慢悠悠走到考院门口,还未踏出门槛,鼻端忽然闻到一股腥臭异常的血风,她先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意识到这是早前临时行刑场留下的血腥气,眼睫不受控地抖了抖。

    曾经发生在青州秋闱后,那场针对司延槿的直白报复,瞬间浮现在她脑海里。

    穆檀眉脸色煞白,抓紧考篮挤着人缝朝外跑去,直到远远看到客栈的马车,和一脸急盼守在车边的小丫鬟刘虎,她才气喘吁吁放慢了脚步。

    刘虎一眼看见了自家小姐,顿时兴奋得奔迎上来接过考篮,把人送上了马车。

    随着车轮滚动,刘虎殷切的捏着穆檀眉酸涩的手臂,嘴里咄咄不停的说着今日的骇事。

    原来穆檀眉一进考院,知县大人就领着十几名刽子手赶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无疑案可谈,竟就地抓了罪首一行人逼问,就那么斩了。

    刘虎喃喃道:“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是头一次见人砍头,知县大人一声令下,脑袋就骨碌碌落地了,那满地的血啊都快流到了咱们车底下,幸好知县大人经验丰富,及时命人清洗了。”

    她说着,忽然想起穆檀眉的身体,又絮絮叨叨的关心起她累不累来,当然考得好坏的话,她是不敢问的,生怕触了大人伤心。

    穆檀眉揉着太阳穴,一惊一乍下白日里的劳累紧绷,顿时找了回来。

    她疲惫的笑了笑,靠在车厢上,“我先睡一会,到了客栈叫我。”

    刘虎忙住口点头,给她盖了备用的毯子,又将一应琐事都打点好了。

    等穆檀眉满眼酸胀的醒来,已是夤夜。

    刘虎没舍得叫她,就在车内塞了手炉厚被等物,让大人暖暖和和的补了一个好觉,穆檀眉心里感动,不忍她担心,就将今日考况透了几句,看着小丫鬟欢天喜地的出去叫膳,心情变好了几分。

    她今夜不打算照例温书,而是坐在客房的圆桌边,迟疑着磨了墨预备写信。

    虽然心中有把握,可穆檀眉一向是事不尘埃落定,绝不轻口妄断的人,所以只将今日经历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番,随即分别塞入了三个信封里。

    她人际简单,除了需寄给司延槿和陆顶云说明情况外,为了日后谋回亡母嫁妆的事,又不得不与外祖一家虚与委蛇。

    因此上次的寄信虽未收到回应,穆檀眉还是未雨绸缪,决意再次寄信过去试探。

    一切得宜后,穆檀眉才另选了印花的漂亮好纸,眉眼柔柔的给陆晚娇长篇大论地写起家信来。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二月十四日赶在县衙下值前,奉符知县大人发案了!

    管考吏将县试主场的放榜名单,小心翼翼在衙门外的告知栏上贴好,转瞬的功夫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涨红着脸好容易从狂躁的人群中挤出来,一低头却瞧见两个主仆打扮的小姑娘,乖乖巧巧的立在墙边等待。

    管考吏咋舌,正想是谁家的大少爷这么有功,连放榜都不肯亲自来看,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那个独一份皇恩的穆小姐。

    再看身前儿面容娇好的沉稳小姑娘,就逐渐和开考那日人群里巍然不动的煞神,融为一体了。

    他抖了抖,飞快挪开视线走人了,没留意到这些的穆檀眉,却仍在原地犯愁。

    这群人太狂热了,一到生死判时,早把什么诗书礼仪扔去了九霄云外。

    任凭她怎么努力,也甭想挤进黑压压的人海,眼看天色要黑,穆檀眉正作难,忽然听见一道憨厚的声音,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喊“小姐”!

    穆檀眉精神一振,这是她给刘虎刘牛兄妹两个定下的规矩,出门在外未免是非,不称大人只能喊小姐。

    果不其然之前被留在了济州府的刘牛,真得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他满头是汗,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等穆檀眉招呼,就憨然一笑解释起来。

    “小姐,是四少爷收到家书,叮嘱我快些过来接应,再护送您上府城备考!”

    刘虎一愣:“二哥你说的哪个四少爷?”

    穆檀眉则了然,还能是哪个四少爷,刘牛被她留在省城探查卢荆的线索,同时负责和司延槿对接,想来自然是为掩人耳目,刘牛才拟名四少爷来称呼。

    不过接她上乾封府,言外之意是认定她考中了。

    穆檀眉笑了笑,对刘牛附耳几声,刘牛立刻一拍胸膛满口答应下来,三下五除二就在众人中清出了一条路。

    场中人多是孱弱书生,面对刘牛这种日渐强壮的大小伙子,只能东倒西歪的怨声载道,可还没来得及抱怨几声,就见一个颇为眼熟的小姑娘趁道挤到了榜下。

    有人刚要斥一声胡闹,就被身边人捅了捅,“这是那个煞星,那个穆家女!慎言!”

    人群哑然,竟下意识齐齐给她让出了一圈空处。

    倒非穆檀眉如何威严赫人,而是前车之鉴犹在,他们不愿冒险。

    稍半时,才有个急脾气的催促道:“穆姑娘若是看榜,不如说出座号,让我等帮着找找,也能节省些时间!”

    “是啊,我们个高,总归比你方便!”陆续有人跟着应声。

    没有人真当她有戏,不过是想催着赶着快些打发了人走,好找回自在。

    穆檀眉一笑,回绝道:“多谢好意,不过不必了。”

    带头说话那人愣住,随即恍然笑出了声:“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落榜一次吗,反正你年纪小,家世还好,往后还会有机会的。”

    一语落,立时引起数人的好心关切,因觉她既已落榜,反而少了许多敌意。

    “就是啊,要我说穆姑娘家声显赫,还有什么必要犯这劳累,不如回家寻个女先生读二年书,回头风风光光嫁人就是了!”

    “可不,这才是姑娘家的正道,我若是个女子,巴不得赶紧挑个好夫家……”

    “诸位误会了。”

    穆檀眉含笑打断了众人的话,轻悄悄的上前两步,踮着脚抬手一指,正点在那张大红团案的圆心上,语笑嫣然地解释道:“甲字壹号,不就在这儿吗,我找到了。”

    前头说话的人个顶个哑了火,穆檀眉不管身旁人是惊得三魂离体,还是妒得目眦欲裂,兀自体面地作揖一笑。

    “承让了。”

    刘虎刘牛兄妹两个早成了报喜鸟儿,闻声兴高采烈地簇拥到穆檀眉身边,嘴里恭贺的话说不完,脸上挂着不值钱的笑。

    县衙两侧早有吃惯喜钱的孩童,一窝蜂的冲进来把穆檀眉团团围住,口中唱念着:“了不得,了不得,今朝文曲星下凡,投胎做了女状元!”

    刘虎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钱袋子,大把大把的往外洒铜板,丝毫想不起要替大人省钱的话了。

    刘牛见她济世菩萨似的往外撒钱,心疼地拉了她两次也没能拦住,明白刘虎早盼着大人能扬眉吐气,这是高兴狠了,又偷眼看大人都不生气,只得由着妹妹去了。

    主仆在这头喜气,那头的考子们却各个成了红眼病,方才做戏劝她的,这会子趴在榜前看了半日,始终不能接受自己榜上无名的事实,不愿去想是否时运不济,只一心迁怒到穆檀眉头上。

    一时间恶向胆边生,怒不可遏的冲到她面前。

    “我县堂堂数百男儿,怎会不如一个无知妇孺?一定是,一定是你使了什么阴招,连知县大人都被买通……”

    旁边人大惊失色,忙打断了他的臆测,连连劝诫道:“不可妄言啊!你口说无凭可是大不敬,是辱官啊!”

    那人如被一盆冷水浇醒,心里着实害怕起来,虽然不甘心,张了张嘴到底不敢再说。

    有那中榜者出来打圆场道:“诸位莫急,兴许是批阅考卷,又或是誊录名次是出了什么错漏吧?”

    “是啊,本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女案首的……”

    穆檀眉瞧了好一场猴戏,不料众人这么快就图穷匕见了,不免索然无味地抿了抿嘴。

    首场第一名的名次一出,她已稳坐县案首之名,后续几场副考自然无须参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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