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外三十里,陆晚娇带着早已改头换面了的亭仙等一行人,等待与穆檀眉的汇合。

    “吁——”

    穆檀眉拍拍枣红马的鬃毛,不太流畅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她身量还不够高,纵使学了骑术,依旧不如别人驱驾从容。

    陆晚娇看得抿嘴直乐,上前接她,“有没有留下尾巴?”

    “放心吧,那老鸨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生怕踢到铁板,你人一走,她就做了锯嘴葫芦,哪里还敢节外生枝?”穆檀眉笑笑,目光却在另几人身上打量。

    见他们闷头要跪,穆檀眉赶紧让人制止了。

    “我也不是你们的正经恩人,跪就不必了。”

    辛五姐弟硬是拗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肯起身。

    在扬州城时,穆檀眉对此二人,尚且心生防备,眼下猜出夏崇意在收到她借人的信笺后,早多管闲事的,帮着查过了他们的底细,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辛四娘,你没入倚香阁里,有几年了?”

    辛四娘的眸光一黯,她虽是辛五的亲姐,论容貌却比不上弟弟清爽,否则也不会在魔窟里,默默无闻地挨了这些年。

    “回恩人的话,奴家十二岁被拐,如今已年满十七岁了。”

    “你是哪里人?”

    辛四娘很懂规矩,一五一十地答:“奴家淮安府睢宁县人,家中历代都是农户,有两个出嫁了的姐姐,早就被断了来往,和一个早夭的哥哥……现在只剩下奴家和五弟相依为命了。”

    穆檀眉微微失望,不论是按年纪,还是按家籍算,都不太可能与吕妈妈那个被卖的女儿有关联了。

    想归想,仍是安抚她道:“你才十七,往后日子还长,只要好好过,人生总会变好的。”

    辛四娘强忍着泪,愤愤地点头,“奴家明白,两位恩人小姐尽心竭力地把奴家救出来,不是看着奴家自怨自艾,糟蹋自己性命的。”

    “你是个明白姑娘。”穆檀眉感慨道:“往后这奴家的卑称,也不必说了。”

    “是,五弟同我说过了,以后我们兄妹二人,就全心全意地跟着恩人,前尘往事都不作数了!”

    “跟着……”穆檀眉听得头疼,正要好言好语地跟她解释,这事还未作准,就被陆晚娇拉到了一边。

    陆晚娇绣鞋在地上一拧,有意阿谀地眨眨眼。

    “眉儿,我先斩后奏了。”

    穆檀眉绷着脸明知故问:“你要辛家这两人,跟着你回知州府?”

    “那自然不可能了!”陆晚娇赶紧捂住她的嘴,又讨好地摇了摇她的袖子,“我打算把辛五送到青州的铺子里做学徒,当然,要等爹进京之后。”

    送到青州?那不就是羊入虎口?

    陆顶云在青州为官多年,就算走了,他根植的势力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消退的。

    穆檀眉没由着她再说,“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安排。”

    陆晚娇脸腾地红了,猜到自己添了乱,连忙听话地答应,“你不是要去江南游学,这么一耽误,还来不来得及?”

    中元节尽在眼前,按照习俗,她们应当窝在家里,蛰伏不出,躲过这特殊的日子。

    其间几天里,还夹杂着一件更大的事——陆顶云要进京述职。

    时间紧张,毋庸置疑。

    穆檀眉也考虑过这事,“计划不比变化,边走边看吧,我打算今日就去南边的镇江府学一趟,听说翰林院的俞翰林致仕回乡后,一直留在此地讲学。”

    陆晚娇一拍袖,惊喜道:“常听家塾的先生提起,俞老翰林状元出身,在学识一道上最通!”

    她提起裙子正想上马车,忽然想起来,“不过亭仙他们该怎么办?”

    穆檀眉的视线,跟着落在亭仙几人身上,不做迟疑地道:“事已办成,还请你打道回府后,替我带个口信。”

    她要带给的人,自然是夏崇意。

    亭仙顿住,“表小姐请说。”

    穆檀眉脸上带了些笑模样,开门见山地说:“你就说,若三舅舅当真对我的事感兴趣,也不必劳师动众地查我,只需回家问一问外祖父,我娘亲的嫁妆落在何处了?”

    “表小姐!”亭仙露出窘态。

    穆檀眉端正地一颌首,上了自家的马车,拍拍窗沿。

    “出发吧,去镇江府。”

    -

    镇江府与扬州紧邻,却与后者的花红绿柳不太一样,更像是某种恪尽自守的风味。

    俞翰林离家多年,最怀念得就是这种感觉。

    “老师,来听讲的人已到齐了。”

    “嗯,我们也走吧。”俞翰林从弟子手中接过书箱,亲自背在有些佝偻的背上,“今日人多吗?”

    吴衡自豪道:“自然!老师哪一次对外讲学,不都是他们趋之若鹜的目标?听说这一次,还有从外省赶来的。”

    “长路迢迢,确是不易啊。”俞翰林捋着须,颇为欣慰。

    “不过……”吴衡挠了挠头,古怪地说:“这次还来了个女书生,听师兄说,她学问颇好,方才一众人与她切磋,都败下阵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俞翰林的手一顿,“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穆,叫什么……穆檀眉!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吴衡奇怪,“老师莫非知道她?”

    早有耳闻啊!

    俞翰林没搭理他,只心里把为官时的旧友卫翰林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遭,对他口中这个姻亲家特立独行的养女,好奇已久。

    “我听说,她前些日子中了秀才。”

    吴衡讶异,“竟是真的?徒儿还当是以讹传讹呢,那这姑娘真不简单!”

    “她是不简单!”

    一道带笑的清朗嗓音传来,插入师徒二人的谈话。

    吴衡听见这声音,如同老鼠见了猫,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嘿嘿一笑转过身。

    “白师弟。”

    镇江府学的位置偏居城中一隅,俞翰林讲学的大院子,仅占了其中一角。

    书童打扮的陆晚娇看得啧啧称奇,“人人都说江南才子多,连一个普通府学,都有这么优等的环境。”

    “可在下怎么觉得,及不上青州人杰地灵?”

    说话的学子一抖摇扇,莞尔一笑,“要不怎么会出了一位娇娘文曲星。”

    他模样算是周正,虽是在说穆檀眉,可一双眼睛却是黏在陆晚娇的身上,不肯收回。

    陆晚娇直犯恶心,正想给他几句难听的,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嘈杂。

    百十号人齐刷刷地抬头一看,见是一位和蔼敦厚的长衫老儒生,背着沉重地书箱进来,立刻心领神会,安静下来。

    俞翰林的身边还带了两名弟子,俱是少年英杰的模样。

    其中更加年轻出挑的那人,束高了头发,额前松散的碎发带卷,很是神采。

    穆檀眉眼皮一跳,暗道不好。

    她怎么这么倒霉,才分开了几日,竟然又遇见这随心所欲的阎王?难道临近中元真是晦气,应该回去避避霉头?

    白喑顾盼了会儿,在黑压压的人头里准确捉到了穆檀眉。

    看她低垂着眼,假装不认识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当即有些不悦,心里虽想叫她,却因为还有人没教训,只能先搁置了。

    他扔下书卷,三两步走到方才调戏穆檀眉两人的青年身边,同样掏出一把折扇,在那人肩膀上点了点。

    “王师兄,我怎么好像记得你随父辈,也在青州住过两年?”

    他带笑不笑地问:“如此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怎么就没把你也熏陶成个案首,解元?”

    “白师弟你!”

    王师兄的脸色顿时红白灯笼似的,来回变换,末了几番压抑,到底不敢得罪对方,耷拉着眼皮装鹌鹑。

    没骨头的东西,真没意思!

    白喑不屑地收回手,半死不活地晃荡到穆檀眉身边,若无其事地小声道:“你不会觉得,这满屋子人看不出你的书童,是个姑娘家吧?”

    穆檀眉心态一崩,气结道:“不用你管。”

    说完,又疑心这人真拿自己当傻子,咬牙飞快地说:“我是女子,我的书童为什么不能是女子?”

    “哦,你本也没打算让她女扮男装啊。”

    白喑恍然,冲她一笑,“放课见。”

    “谁答应——”穆檀眉说着一怔,随即气笑了。

    心想自己功夫还是不到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被人随便撩拨两句,就跟着动情绪,险些被他带进沟里。

    陆晚娇坐在她身边,对二人私下的交锋听得一清二楚,有点忐忑地拉拉她。

    “眉儿,没事吧?这人是谁啊,怎么肆意横行的?”

    穆檀眉听她尾音里,带着深深地震撼和不解,头疼道:“他什么身份,我也不太知道,我俩之间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准确的说,是因为两本兵书,才把这人招惹来的。

    陆晚娇迟疑着点点头,见偌大的场地里,也仅白喑和另一个年轻人,有幸坐在俞翰林的书案两侧,就猜测着,“我觉得这个人,要么才学出众,要么,讨人喜欢,总之很有点东西。”

    穆檀眉嗯嗯应着,“你干脆说他是个全知全能的妖怪算了。”

    “他得罪你了?”陆晚娇很敏感,“眉儿我感觉你有点烦他?”

    “也不是烦,就……”

    穆檀眉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有一丝异样的难堪,就是觉得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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