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之内,繁复华服的妇人步履匆匆,一头扎入了房门紧闭的书房里。

    “不可!万万不可啊!”

    听见母亲哀切的恳求声,司延槿揉揉睡眼从父亲怀中抬起头来,却还没来得及看清模样,就被冰冷的手掌捂住了眼睛。

    “夫人,孩子还在。”

    对方却急得顾不上这些,“我知道你的万般顾虑,可这道门,绝不能开!”

    男人压抑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里夹杂了更沉重的力量,“带回去哄世子入睡。”

    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应诺下来,接替着将司延槿半搂在怀里,悄然将他抱出了书房。

    司延槿心里有些害怕,试图回头再看,却被那仆妇按回了脑袋。

    “你不明白,虎符一出,我们亦无他选……”书房里意见不合的两人,似是仍在争辩,可随着距离的拉远,他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司延槿紧张地抓住仆妇的衣摆,“母亲生气了?”

    头顶的大人终于放开他,蹲下哄诱他道:“不关世子的事,是,是今日太阳大,奴婢一时粗心忘记收花了,害那盆金贵的姚黄被晒坏了……”

    才不是因为这事!

    司延槿知道她在糊弄,可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他回身看着远处的书房,渐渐惊醒过来——

    “哄劝我的……”司延槿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喃喃自语,“是树妈。”

    因是从梦中惊醒,他的嗓子里带着沙哑。

    他下意识摸寻着怀中的虎符,待那枚冰冷而颇具分量的物件,再一次被他取出并置于案上时。

    司延槿垂下眼眸,郑重地叩拜。

    重复三次,他才没事人一般把那枚触目惊心的“罪证”,重新妥善地包好,揣放在衣襟里。

    梦中仆妇的模样,比如今的树妈要年轻十余岁。

    而自己,不过勉强学会说话。

    他沉下心,将床铺平整,沐浴更衣后出了门。

    许是因为晚间的谈话,他这一觉很短,连头顶的弦月都还遥不可及地藏在云端。

    穆檀眉的正院离他不远,眼下过去虽然方便,却极为冒犯。

    但更为不该的——

    是他隐瞒了。

    司延槿挪着步子,下意识将自己那句“对虎符知之甚微”的蠢话,一遍遍地反复审询过,到底找不出能够开脱的合理解释。

    他所知是少,可少归少,自己分明还清楚的记得,父亲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不是吗?

    司延槿埋下头,在正院院门前脚下打了个转,往跨院的方向去了。

    跨院里还和几个时辰前一样,夜风一吹,亭子旁的树叶就簌簌摇晃。

    可亭子里,却出乎意料的也有人在。

    穆檀眉没有休息,反而抱着一坛酒,反身靠在栏杆上。

    对面的年轻男子忽然站起身,拎着只空杯,同样轻倚在她身边的亭栏上,跟她嬉笑着讨酒喝。

    穆檀眉似是有些佯怒,“得了,好容易有些事问你,你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不说,倒是把伏月新买来的杨梅饮都喝光了。”

    “我还当是果子酒,难怪没醉呢?”白喑没皮没脸地轻讶了一声。

    穆檀眉嗤笑了下,白喑却仿佛没听出她的不满,“你可别怪我,我知道的,可是知无不言了。”

    说完,用一种含着笑的语气反问她,“比司延槿那人渊博吧?”

    风拂不止,头顶落下的树叶更是没停过,司延槿冷着脸烦躁地将肩头的积赘拍掉,竭力地遏制着跳个不停的胸口。

    风声太大,他想凑近几步,以免错过穆檀眉的回答,却拔不动脚步,许是因为他唯恐此举有偷听之嫌,惹人厌恶。

    亭子里的人停顿了下,轻飘飘道:“他是解元,你呢?”

    司延槿骤然抬眸,耳边似乎听见了白喑的气笑声,在抱怨穆檀眉的搪塞,敷衍和故意气他。

    他只觉得心脏有一瞬间的静止。

    随即却裹挟着无法言语的情绪,让他莫名的愤怒和心慌。

    为何问过自己,还要去问别人?

    是不信任他,还是觉得他不可靠?他不安地想着,本质上又无法忽视内心的答案。

    他确实没说实话。

    司延槿的指节几乎要被捏断,他明知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可纷乱而强烈的念头,却如井喷一般的疯狂上涨。

    她素来足智多谋,为何还会分辨不了他用意的真假?

    她对自己的劝阻心知肚明,却充耳不闻,只肯嘴上答应,实际上他根本动摇不了她的心思和决断。

    司延槿冷汗津津,身形一动不动。

    他能理解她心中有诸多重要之事,身世家仇,功名利禄,甚至有朝一日拜相封侯,待成就这些鸿鹄伟业之后,她兴许还要发扬门楣,照拂亲友,觅得缘分……

    他对这一切早有预想,因为她本就是了不起的人。

    是以司延槿向来自制克己,精妙地管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还有他的心。

    直到现在。

    他失衡了。

    一个白喑?

    凭什么?他做过什么?能让穆檀眉即肯对他不假辞色,又愿对他费心施展,甚至如同对自己一样的内心轻慢!

    司延槿的眼皮有些热,他抬起冰凉的手背,径自按在双眼上,尝试以此镇压他突如其来的,从里到外的燥热烦厌。

    她不肯真正把他放在眼里这事,说实话,他无所谓。

    可这一切的前提,却得是他尽可能的独一无二。

    “司,解元?”

    困惑不解的女声突然响起,待确认了久站在树下的那人身份,确实是司延槿后,伏月才意外地问:“您怎么在这?”

    树影下的年轻男子转过身,抬头时慢慢露出那张表情有些阴暗的脸。

    伏月被吓了一跳,却听司延槿语气如常道:“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

    伏月答应一声,心里有些纳闷,自己过来送冰饮,谁知没见到自家正主,反而撞见了别人。

    她干活利索,见亭子里东倒西歪地撂着杯盏,将手里的坛子一搁,就要上去收拾。

    谁知迈上台阶时,又被司延槿叫住了。

    “伏月姑娘,你家大人呢?”

    司延槿的眼神很冷静,语气里则带着两分藏不住的执意,这让他整个人的情绪看起来很相冲。

    伏月怔了怔,“奴婢今夜不当值……”

    她说话有分寸,不愿多跟外男提及大人私事,这么着委婉挡回了。

    对面的人似是动了动眼皮,挪前一步,再次追问:“我有些话想跟她说,烦请姑娘指个路。”

    伏月没成想对方是刨根问底的架势,一时没收敛住脸上的异色,连忙低下眉重新掩去。

    “大人她,应该是去花厅了。”她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大人今日没用好膳,方才胃口稍好,传了宵夜……”

    她话尾的字音还没消散,身边的人已经一阵风似的,疾步走了。

    “多谢。”

    许是心里压着虎符的疑问,穆檀眉白日里吃得少,他是知道的。

    她没用饭,就陪着白喑用了许多冰饮,如今再反过来,让白喑同她吃饭也是应该……

    他一路又快又急,眼睛里很沉,脸色却很苍白。

    他握了握手指,心知方才询问她的婢女时,恐怕露出破绽了。

    伏月虽什么都没表示,可脸上的讶异,在那一瞬间却没来及藏住,自己像个无赖一样厚颜逼问,怕是要让人在心里议论,甚至奚落他急不可耐像是要去捉奸。

    不过他不在乎。

    司延槿看着前方逐渐放大的屋檐,心里乱得轻快。

    甚至还因为意外的叫人看出了他情绪的失控,或许就会被暗暗猜测,能与她扯上一点旖旎关系的可能,而觉得隐隐心欢。

    这次他没忍耐,径直推开了门——

    花厅内的烛火偏暗,圆桌上不分体系地摆了几样乱七八糟的小菜,一罐肉丝粥飘着烟气被围放在中间。

    室内意外的只有一个人。

    穆檀眉那双总是清明的眸子,被隔在荡开的热烟后面,叫人一时间难以分辨。

    她见有人进来,同样费劲地眯眼细看,随即露了个笑脸。

    “怎么是你来了?”

    司延槿按在门上的手一紧,顿时有些泛酸。

    本想解释是梦魇醒了,结果嘴一张,莫名其妙地钻出了一句“我不该来。”

    对面的人刹那间蹙了蹙眉。

    刚才还看不清的表情,这下却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穆檀眉一搁筷子,品了品他怪里怪气的语气,奇怪道:“不是该不该来,我当你睡了,是以没打算叫你过——”

    她说着一扬眉,心里转过弯来,总算抓住了对方语气里的一丝委屈和……幽怨?

    幽,司延槿幽怨?

    穆檀眉按住心里的诧异,飞快琢磨了下,盯着眼前那张被罕有的隐怒不甘等情绪,增色地愈发好看的脸,缓缓笑了起来。

    她拖慢语速问他,“这个点儿来找我,是被梦魇醒了?”

    司延槿一怔,对方却根本没用他回答,而是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座子,亲切地体贴道:“不如坐下,我帮你盛一碗热粥醒醒神?”

    司延槿摸了摸跳个不停的胸口,来时重叠积压了一路的情绪,被她三言两语拨化了。

    对面的人根本不管,也不在意他会否发作,就如掐住了他的命门一般,轻轻巧巧地拿捏着他。

    司延槿不知该气,还是苦笑,对方却罔顾他暗自的僵持,变戏法似的从桌下搬出个眼熟的坛子,把盖一扔,先手给他斟了一盏。

    司延槿垂眼看着杯中淡红色的饮液,故作寻常地问:“这是?”

    “是我让人才买来的杨梅饮,喝着跟果酒一个味儿,但不醉人,你要不要尝尝?”

    她颇有兴致地向前推了推杯盏,单手撑着脸,笑着催问他。

    “不必了,我——”

    他形状艳丽的眼眸里,带着点怪异的冷意,似是想要说道什么,却不知是因为没忍心,还是守序知耻,到底还是克制下来。

    “我喝粥。”

    穆檀眉看了看他清俊的侧脸,总感觉这人今天有些别扭,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偏又中途哑火,让人摸不清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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