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刚来杭城。人生地不熟,霍斐给我推荐了他曾租住的公寓。地铁出行很方便,每天两点一线地生活工作,我曾一度觉得和在校期间没什么不同。

    后来加班加得越来越晚,终于有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站口,却发现地铁已经停运了。

    仿佛醍醐灌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老员工人均开车出行。

    深夜打车不易,花了好几倍的时间才回到家里。这么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拿到第一笔项目奖金后,我开始计划买车。

    “直接开我的就好了。”霍斐很理所当然地说,“反正我经常出差,车闲着也是闲着。”

    “……你的迈巴赫吗?”我扶额,“这也太招摇了。”

    我是想问问他买车上牌的流程,真不是想蹭他的车。但霍斐表示没这个必要,他好不容易把我挖来承创,这点衣食住行方面的问题当然是要帮忙解决的。

    霍斐说,他还有一辆早几年买的代步车,平时就放在公司地库,需要的时候自己用就行。他还说,如果我不接受的话,他就带我去店里提一辆新的。

    我感叹:“你真是有钱了,霍斐。”

    他笑着把钥匙扔给我。

    那段时间我和霍斐的来往一度变得很频繁。那时承创的正式员工不到三百,算法组员工也就二十出头,霍斐常和我们混在一起,甚至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正值承创的飞速发展期,可能是意气风发,霍斐的脾气比如今要好得多。出成果了会大手一挥请客吃饭,出差回来会给大家带点小礼物。所以他虽然在工作上挑剔严厉,但周围同事都承认他是个不错的老板,只是有点较真,这又不是缺点。

    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和霍斐是关系不错的高中同学。那时候赵安经常在我面前开玩笑,说俊男靓女这么多年为什么没看对眼?真正的原因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说霍斐喜欢的类型并不是我这样的,他喜欢的应该是——长直发,文艺范,性格率真活泼,明媚可爱的女生。

    我说的当然是温晴。没有人会不喜欢温晴。

    赵安却从我格外具体的描述里听出些别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是太敏锐了还是怎样,某天在茶水间相遇,他突然问我:“你不会喜欢霍总吧?”

    我露出了一个错愕的表情,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感谢十几年来各路人马的盘问,这个表情我做起来非常熟练,几可载入影史。

    “为什么?”赵安似乎认真在思考,“霍总英俊多金,事业有成,你们又有多年交情。每次开组会或者汇报的时候,他对你的态度都和对别人的不同。”他总结了句:“现在又都是单身,其实你们挺合适的。”

    我没有很去细想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心里有鬼的人是这样的,只会想着应付眼前的问题。

    “合适不代表会产生好感啊,喜不喜欢是很主观的事情。”我想了想说,“而且我怎么会喜欢上老板呢……难道每天的工作量还不够饱和吗?”

    打工人的痛点总是一致的。赵安也不得不认可:“确实。”

    那天正好是周五,我难得准点下班,反正霍斐回了南城未归,便开他的车回去。

    霍斐以前也曾住在这栋公寓楼,后来有了别的住处,却一直没有退租。他不缺这点租金,偶尔也会过来住一住,一般是出差回来或者聚餐喝了酒,懒得开车的时候。

    我在家里边吃外卖边看电视,收拾完又玩了会游戏。其实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习惯加班的人按时下班会觉得空虚。我很单调地做完一切该做的事,举着手机正在看气象预报,霍斐的电话却突然打来了。

    “车你开走了吗?”

    “是的,开回公寓这边了。你要用?”

    “不是,只是问问。”霍斐的语气很平淡,“你知道的,醉驾是违法的。”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喝酒了?”

    “没有。不是,喝了,但没醉。”

    连词句都破碎了,还说没醉。我问他:“你现在在哪?回杭城了吗?”

    “不……”

    “喂?小乔吗?我盛旭勇。”电话那头换了个声音,大着舌头说,“霍总喝醉了,你有没有空啊,能不能过来接下?”

    盛旭勇是我的直属上司,那时还是算法组的组长。不知道两个人是在什么场合喝得酩酊烂醉,我颇头疼了一会,才问:“你们在哪?”

    盛旭勇报了个店名。我在地图上按谐音搜索,电话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老婆过来接我了,先走了啊霍总……”

    “……勇哥?”

    “乔玥,我是霍斐。”重新出现的声音还是淡然平静,“不用理他,他喝醉了在耍酒疯。”

    我问他:“那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吧。今天天气不错,你看月亮,朦朦胧胧的,很好看。”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看月亮。的确朦朦胧胧,可是天气并不好,乌云像气象预报上写的那样正在侵蚀着天空,这样的天气他说要走回去?

    “打车不行吗?”我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还是改口妥协,“算了,你别乱走,我去接你吧。”

    霍斐在那边安静了好一会。久到我以为他没有听见,或者不想回应,他才低着声音说了句:“好,我不乱走。”

    去的路上我心绪不宁。霍斐真的醉了吗?醉到什么程度?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我控制不住地乱想,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出他在乎我的证据;又觉得自己可笑,即使他认真将目光投向我,我能心无芥蒂地和他在一起吗?

    ……任何人都可以,我不可以。

    少女怀春的心事没有多少人知晓。十五岁的温晴盛放如多刺蔷薇,没谁想到她会偷偷喜欢着一个人。那个人自小学钢琴,在学校晚会上表演一首晴天。从此以后她喜欢钢琴,喜欢晴天,喜欢到所有人都知道,但喜欢的那个人,却被悄悄地藏到了心里面。

    这是我在小姨的授意下旁敲侧击问出来的。温晴很不擅长掩饰,被问急了会红着脸开始骂人。骂人的词汇也并不丰富,只会说“揍死你”“烦死了”“讨厌鬼”,杀伤力几乎等同于挠痒痒。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毫不还口,默不作声爬到上铺装无辜。占据了道德高点,温晴发完脾气就会不好意思,站在下面扒住我的床沿,仰头问我要不要去冰箱偷吃冰棍。

    于是我们一人咬一根冰棍,各怀心思地和好。

    窗外秋蝉未歇,声声入耳。温晴叼着冰棍棒又写起日记,动作小心。

    她的日记都锁进了箱子里,堆在书架最高处,每次拿取都要上下折腾一番。尽管我再三保证没有偷看别人日记的兴趣,温晴还是对我非常警惕,这让我不得不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神秘的暗恋对象可能是我也认识的人。

    将一切想通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因为我的辗转反侧,温晴也没睡得很好,早上起来抱怨我:“你怎么半夜老翻身。”

    我道了歉,咬着包子食不知味,看温晴如花般鲜艳单纯的脸。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护在身后的妹妹,悄悄喜欢上她暗恋了多年的那个人。

    如果我不知道就好了。但我知道。于是我有了选择,是独自承受这份痛苦,还是把它分担给我亲爱的表姐。

    天平毫无意外地向一侧倾斜,这其实也并不能被称为选择。

    我见证过他们很多的过往。小姨防早恋如防贼,但信任我这个间谍,于是我出现在他们碰面的每一个场合。图书馆、奶茶店、电影院,温晴每次出去玩都带上我,小姨大感欣慰,却不知道这里面几乎次次都有霍斐,也不知道我是个双面间谍。

    霍斐。为什么是霍斐呢?

    最初我从没往他身上想过。因为温晴对他的态度并不客气,从没有那种脸红心跳偷偷关注的戏码。但我后来逐渐意识到,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在温晴看来,我对霍斐的态度不是也很寻常吗?

    但有些感情,或许越压抑越滋生。和霍斐相处得越多,我的喜欢就变得越深刻。

    该庆幸的是,我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掩饰。

    某天放学路上三人并行,温晴突然问我:“你不会喜欢霍斐吧?”

    我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温晴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我,转头向霍斐道:“她不喜欢你。”

    霍斐说:“哦。”语气淡淡的,只是随口应一声。

    我讨厌这样酸涩的时刻。我讨厌霍斐的态度,讨厌温晴的试探。但我没法讨厌霍斐,也没法讨厌温晴。

    人为什么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这家私房菜地处山脚,风景清幽。二十六岁的霍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了我。他眼神不复往日清明,看来是真的醉了。

    我走到他面前,垂眼看他。有很多话闷在心中很久,但一句也不适合说。

    他像一块吸引我的磁极,我无法消除这股引力,只能用尽全力对抗。离他越近,所要付出的努力就越大。

    如果可以,我应该尽量离他远一些。

    但或许是喝醉的霍斐降低了我的警惕心,也或许是那天的月色真的很好。我还是向他伸出了手。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把他送回公寓。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这里离得更近一些。

    后视镜里,霍斐自始至终一直很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看着窗外,路灯在他脸上闪过,眸色深邃,如同深海。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的杭城,又问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霍斐的声音比外面的秋风还冷:“不回来就要去相亲了。心里烦。”

    相亲……在商界公认年轻有为的霍总,在家人眼中,也已经是该结婚的年纪了。

    他会结婚吗?会有孩子吗?会有自己的家庭,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吗?

    ……总有一天,都会的吧。

    我握紧了方向盘,竭力克制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唐阿姨他们也是好心,没必要那么排斥相亲。”

    霍斐没有再说话。我以为他是累了,下车的时候却见他明显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往电梯走。

    真的喝醉了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霍斐,只因为我说了句他不爱听的话,就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别扭。

    “你不想相亲就不相了,不要生气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追着他出了电梯,他走到自己房门口,终于回头看我一眼:“你家在楼上,来这做什么。”

    我说:“给你道歉。”

    “道什么歉?”

    “……”我卡了下,才说,“你不喜欢相亲,我以后不提了。”

    他都厌恶相亲厌恶到临阵跑路借酒浇愁了,我是吃饱了撑的提这个给他添堵。

    霍斐一言不发,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我心里不太舒服,刚才车上那句话实在是为了掩饰,而非出自本心。何况喝醉的霍斐这么坦诚直白,我不想让这样的他有所误会。

    手搭在门框上,进退两难。他大概是不愿听我的解释。

    我正准备离开,霍斐的声音却传了出来。

    “进来吧。”他语气仍然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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