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旁街市林立,行人如织,与关外人烟稀薄,物资匮乏的景象迥然不同。

    一声声呼啸冲破云霄,绚丽的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次第绽放。百姓无不欢呼雀跃,嬉笑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进榆州前便听人说“定远侯大败西锦敌寇,百姓大喜,城中烟火三日”,果然所言不虚。

    “炊饼!”

    “甜糕!卖甜糕嘞!”

    “……”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一股甜腻的香风钻进肺腑。赵念曦觑向路边糕点摊上颜色各异的点心,忽觉饥肠辘辘。

    随行的孙嬷嬷递了食盒进来,又奉上一盏清茶。她笑道:“夫人想必饿了,先用些点心罢。”

    赵念曦回过神。

    前后折腾了大半日,她几乎水米未进,着实饿了。接过食盒,只见里面装满了凤梨酥,雪花糕,软香糕,蜜枣糕等物,都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捧着一块糕点端详片刻,忽觉鼻翼酸涩。

    记得幼时,母亲在灯下做针线,她便窝在厚厚的被子里,听母亲讲那些光怪陆离的小故事。直到父亲下了朝带着糕点回来,她才拥着锦被一骨碌坐起,非得一口气吃光所有点心才肯乖乖睡觉。

    那时候,觉得世间美味不过如此。

    浅尝一口,似乎还是记忆中的味道,赵念曦却将手中糕点轻轻放下。

    七年颠沛流离,她早已吃惯了冷硬的馕饼,再不习惯这般甜得腻人的滋味。

    孙嬷嬷瞧一眼赵念曦嫌弃的神色,奇道:“这可是圣上御赐的糕点,侯爷统统赏给了部下,将军全让人送来了。

    怎么……不合夫人口味?”

    赵念曦轻轻摇了摇头,“手艺挺好,只是我现下没有胃口。”

    孙嬷嬷不禁“啧”了一声,“将军还怕夫人吃不惯这边的饭食,特意着人去寻南边儿来的厨子。等到了地儿,估摸着晚膳也好了,夫人正好能吃上热乎的。”

    “嗯。”

    赵念曦轻轻颔首。

    此行由程伯率二十名铁骑护卫,不光随行侍从,甚至连她的饮食习惯也考虑周全,可见李振确实费了心思。

    但是她……却利用了他。

    赵念曦微感歉疚。转念一想,兄长流放岭南数年,前路坎坷,若要救他出来,别无选择。

    想到一事,她淡声开口,“你说,这糕点……是定远侯赏给部下的?”

    难怪看着眼熟。

    “可不是嘛!”

    说到“定远侯”,孙嬷嬷双目发亮,笑赞侯爷如何勇武驱退外敌,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末了又叹,“可惜几位夫人福薄,竟一个比一个去的早……”

    果然么!

    赵念曦冷嗤一声。

    这李振看似恭敬,私下里却未向底下人透露她这“定远侯夫人”的身份。

    可见此人谨慎。

    也是!

    能爬上“将军”之位的人,必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

    既没有大肆宣扬……

    到了夜君慎跟前,他更不会胡乱断言她就是定远侯早已“病亡”的发妻。便是日后出了差错,也可轻松将自己摘出来,全身而退。

    赵念曦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方才那点子愧疚荡然无存。

    狭小的车厢里,糕点甜腻的香直熏得人脑子发胀,赵念曦索性打开轿帘透气。

    只见绚丽的花灯下,一白发者者正抱着孙儿嬉戏。稚童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拎着鱼灯,喜笑颜开。

    行人三三两两携手走过,赵念曦望着他们欢喜的模样,心情复杂。

    如果父亲还在,大约也可享这般天伦之乐吧……

    “吁——”

    忽闻一声马儿嘶鸣,车驾骤然一转。赵念曦陡然回神,险些磕在车壁上。

    一阵兵荒马乱后,左摇右晃的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夫人可有受伤?”

    程伯勒马立在车架旁,隔着轿帘紧张问询,得知一切安好后,似松了一口气。

    他解释道:“一只鱼灯惊扰了马匹,让夫人受惊了。”

    “稳妥起见,待车夫查验车驾无损后方可继续前行,请夫人稍候片刻。”

    赵念曦听闻“鱼灯”二字,不觉眉心一凝。

    缓缓步下车驾,果然见一幼童眼巴巴望着早已破损的鱼灯颤声哭泣。白发老者跪在一旁,低声安抚。

    见赵念曦行至跟前,老者眼神一亮,随即叩首请罪。“小儿顽劣,无意惊扰了贵人,请贵人恕罪!”

    那孩童不过两三岁的模样,年幼不知事,再寻常不过。

    赵念曦扫视一眼众人,而后看向陈伯,“既无人受伤,也不必追究了。”

    程伯亦体恤老幼,随手扶起老者安抚。

    稚童躲在老者身后,忽然探出半颗圆溜的脑袋委屈哭诉:“我的鱼灯……你们赔我鱼灯……”

    “阿福,不可无礼!”

    老者按住孙儿教他行礼,那孩子却倔强着不肯低头。

    “小子,还挺有骨气!”

    程伯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那张脏兮兮的小脸,连声应“好”。

    随即吩咐下属,“另取一只鱼灯赔给这位小兄弟。”

    听闻这番话,幼童渐渐止住哭声。

    赵念曦瞥一眼那副幼小的身影,莫名的苦涩滋味在心底蔓延。

    “啊!救命!”

    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赵念曦循声望去,只见一排排花灯轰然倒塌,过往行人匆匆避让,却仍不免受伤。

    “来人!”

    “快来人!”

    呼救声接连不断,程伯眉头一皱,暗道不好。

    马匹受惊,前路又遇阻,多年征战的警觉让他不得不怀疑鱼灯之事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当即放出求援信号,而后派出三名下属前去救人。

    “其余人等,原地待命。”

    十余名护卫立即列队,严阵以待。

    赵念曦亦察觉危险。

    闹市之中人满为患,此刻又遭遇火情,避难不及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沿街百姓惊慌逃窜,拥堵更甚,马车早已无法通行。铁骑虽可突出重围,但难免伤及无辜。

    就在此时,一支支羽箭飞射而来,“嗖嗖”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程伯勒马上前,挥舞着长枪挡下一支支利箭。他没有回头,稳沉的声音高喊道:“刀剑无眼,请夫人先入车厢避让。”

    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护送“定远侯夫人”前往驿站。赵念曦霎时惊觉,暗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冲着她这“定远侯夫人”来的。

    想想只觉可笑!

    这重身份未给她带来任何尊荣,却一次又一次地招来祸患。

    眨眼的功夫,箭矢如同雨点般密密麻麻袭来,又“嗖嗖嗖”地钉在车壁上,发出一阵阵嗡鸣。

    赵念曦退至马车角落,心中一阵胆寒。但凡此前程伯大意些,她恐怕已被射成了筛子。

    刀光剑影中,忽闻幼童的惊呼声。

    “祖父……”

    “祖父,你怎么了……”

    夜风拂开轿帘,只见那抹幼小的身影正伏在中箭倒地的老者胸前,失声痛哭。

    “别丢下我……祖父!”

    一声声哀嚎搅得人心乱如麻,赵念曦紧攥着衣袖,面色惨白。

    记忆中那抹小小的身影也曾这样哀求过……

    “阿娘,别丢下我。”

    “我能走的。”

    “我不会拖累你……”

    只是那时,他没有哭。眼泪含在灵澈的眼瞳里,始终倔强着不肯落下来。

    恍惚中,老者身边的孩童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而后朝那群黑衣人走去……

    危险!

    赵念曦惊觉不妥,几乎顺手抽出发髻上的银簪。

    关外危险重重,为了自保,她往银簪上淬了毒,利器刺破肌肤的瞬间便会让人手脚麻软,失去战力。

    但……

    有程伯等人在,必能查出不妥,届时,该如何收场?

    犹豫之际,那幼童竟举起稚嫩的拳头对着黑衣人叫嚣起来,

    “你们这群坏蛋……”

    黑衣人转过身,锃亮的弯刀举过头顶,目露凶光。

    赵念曦来不及思索,疾步拦在幼童身前,下一瞬便见那黑衣人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她没有回头,眼角余光瞥一眼身后孩童,沉沉开口:“这里危险,去马车上等着。”

    “不!”幼童哇哇哭叫,“我要看着祖父,不让人欺负他……”

    这孩子,一点儿也不机灵。

    赵念曦面色冷凝,单手拎起幼童便扔进了车厢。

    几名黑衣人交换一个眼神后,争相围了过来。

    素白的银簪在掌心转了个圈,赵念曦面色淡然。她并非第一次遇见这般情形,只是从前只她一人应对,而这一次,不光有程伯率领的护卫队,还有他身后的整个齐国军队。

    有何惧?!

    “何人闹事?!”

    马蹄哒哒,衣甲霍霍,鲜红的旌旗高扬着,随上百铁骑疾驰而来。

    有人激动大喊:“是援军来了!”

    黑衣人见势不好,意欲撤离,最终在卫队前后夹击下溃败被俘。

    半个时辰后,灯铺前的大火已被扑灭,伤者也已转移救治。

    赵念曦默默放下轿帘,回身看向对面幼童。

    “你叫……阿福?”

    “嗯。”

    幼童吃完手上的点心,还欲再拿。赵念曦毫不犹豫扣上食盒,“仔细吃多了肚子疼!”

    幼童眼神闪烁,抿了抿唇低声道:“这个甜糕真好吃,比我们刚才买的要好吃多了。我想拿一块给祖父也尝尝……可以吗?”

    赵念曦无言以对。

    那老伯身中数箭,已不治而亡。

    “夫人。”

    孙嬷嬷立在车驾旁回禀:“程大人吩咐换了新的马车,一切已安置妥当。”

    夜深了,残月隐在云层后,忽明忽暗。历经一场动乱,四处哀鸣阵阵。

    赵念曦缓缓蹲下身,双手轻轻握住幼童稚嫩的肩,她轻声道:“下次若有机会碰面,再还你花灯吧。”

    “我不要花灯了。”幼童摸了摸圆圆的肚皮,腼腆一笑,“谢谢你的甜糕。”

    赵念曦松了手,看那幼童笑着跑远。

    “我去找祖父了,下次,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孙嬷嬷按赵念曦的吩咐,已将那盒糕点交给了负责看护幼童的军士。望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她哀哀一叹,“可怜咯,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战乱之地,每年会有大量孩童成为孤儿。

    赵念曦曾打听过,那些无人领养的孩子最终会被送去一个地方——育婴堂。

    虽说有官府出资抚养,到底不似亲生爹娘,能混个温饱已是幸事,如何敢奢求其他呢。

    *

    子夜时分,马车在一座名为“蘅芜苑”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程伯上前恭敬道:“衙署那边儿进出的皆是些大老粗,属实多有不便。李将军再三交代,务必替您寻一处妥当宅院。可惜,边关到底不比京城,这里屋舍简陋,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李将军也说了,待侯爷归来再替夫人另行安置住处。”

    言外之意,自然是待夜君慎表明态度后再行安排。

    “知道了。”

    赵念曦微微颔首,想到那群黑衣人,不禁问道:“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程伯只道是西锦余孽所为。

    赵念曦闻言不禁凝眉。那些人的衣着装扮,武器等均不似西锦所有,不过他不愿说赵念曦也未在多问。

    穿过长廊到了偏厅,只见上首挂了几幅字画,下设香案,供了宝剑等物,而后是几样旧式桌椅,再简单朴素不过的布置,却也比她在关外朝不保夕的境地要强许多。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饭菜陆续送了进来。

    孙嬷嬷拿帕子掸一掸椅面,引着赵念曦坐下。目光轻扫一眼桌上菜肴,有笋煨火腿,蜜汁鸭脯,芙蓉豆腐,蛋羹以及两样小菜。

    在榆州,素菜比之牛羊肉更为难得。她惊叹道:“果然丰盛的很呐。”

    赵念曦却无什么胃口。

    将经历一场混战,刀光血影的景象似乎仍在眼前,前一刻舐犊情深的祖孙俩,下一瞬却已天人永隔。

    自此,小小的孩童独活于世,其中艰辛与坎坷又能同谁言说。

    这一刻,想要救出兄长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赵念曦默默拿起碗筷,忍着不适硬吃下一整碗饭菜。

    事未成,她还不能倒下!

    夜半骤然惊醒,望着窗隙里漏进来的些许月光,不禁思绪万千。

    今日之事太过顺遂,赵念曦总觉隐隐不安。

    仅凭一支发钗,实在没有多大胜算。

    一会儿担心身份暴露,还没见到夜君慎便被人杀害;一会儿又担心连累兄长,害他丧命……

    如此不安了两日,下人忽然来报:

    “夫人!

    李将军传您前去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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