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低飞,乌云压顶,钟问策刚进入湖州就暴雨如注,找了家城门口的茶寮躲雨歇息。

    甫一坐下,角落的一个黑衣人“腾”一下站起,直直走到钟问策的桌边,低低唤了声“长公子。”

    “是小牡丹啊!来,坐下说。”钟问策认出面前的少年郎是姜叔身边的一个孩子。

    少年郎局促地左右看看,最后挑了个他右手边的位置坐下,飞快地看了钟问策一眼,脸就红了。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又看了眼钟问策,小小声道:“长公子,我叫武郸。”

    钟问策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笑着说:“勇武的武,郸城的郸,对吧。”

    “那您……哦!”少年郎突然想起了他们这位长公子的“爱好”——凌堂主说过,长公子喜欢给身边的人起“花名”,说是人生于天地之间,跟小花小草小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叫着也亲切。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任务,长公子一开口就叫他“小牡丹”,说明把他当身边的人了呀。想到这里,少年郎的脸更红了,“嘿嘿”笑着挠挠头。

    “来,喝茶。”钟问策温声道。

    “哦!”少年郎双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待他喝完,钟问策才问道:“这次怎么是你来了?等了很久么?”离开南梦山后,钟问策让凌霄给符容送去消息,说他要去湖州办点事。武郸应该是从探春城先到了扬州,然后又来到湖州等他。

    听到长公子问话,少年郎“腾”地站起来,身体板得笔直,“我……”

    钟问策摆摆手,“没有那么多规矩,坐下慢慢说。”

    “哦。好。”武郸又挠挠头,坐回凳子上。“没有很久,也就半日。姜叔让我去扬州送信,到了扬州,符堂主说您不在,让我到湖州城门口等着,我就来了。”

    武郸从怀里掏出一份信函交给钟问策,钟问策看后将信纸捏成一团,起身走到茶寮的灶台边将纸扔进了灶孔里。

    武郸的视线一直追着他,脸还热热的,心里想着,一个人,一个男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一举一动都好看,甚至连他弯腰时滑下的那几缕头发丝都好看。他以前见过几回这位长公子,却没有在他跟前说过话。听过他的很多传说,但是任何传说都不及这一次近距离跟他接触来得震撼。

    钟问策转身走回来,看到武郸脸色潮红,微微张着嘴,心中不禁感叹,少年就是少年,看什么都新鲜。

    “小牡丹,你是要回扬州还是探春城?”

    “啊?哦!我先不回去,符堂主说让我跟着您。哎呀!差点儿忘了。”武郸拉过身侧挂着的皮口袋,掏出一个小瓶子捧到钟问策面前,“符堂主说,您吃了这个,务必五日内回到扬州。”

    钟问策正要伸手接过,余光瞄到一个人影走过来,他将瓷瓶往武郸怀里一推,朝着少年背后朗声道:“甫君兄,好巧。”

    武郸收到指示,赶紧把瓷瓶又塞进了口袋里,而后才站起身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拎着斗笠朝他们俩走过来。

    宫甫君走到钟问策这一桌直接坐在了他对面,自顾自地拎起茶壶倒起茶水来。他瞄了眼钟问策身边站着的少年,“你的新宠?”

    武郸一下子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作势就要抽出剑来,然而剑还没有漏出缝儿就被钟问策按住了。

    “武郸,不得无礼。”钟问策温声说道。

    武郸刚刚听到宫甫君的那句话,直觉告诉他这个高大的男子在取笑长公子,所以下意识地警戒起来。一听长公子这么说,他就知道是自己反应过激了,尴尬地应了一声,“哦。”

    宫甫君哈哈一笑,“这小子长得乖巧,想不到脾性挺大啊!来来来,叫一声宫大哥听听。”

    武郸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好求助地看向钟问策。

    钟问策朝他点点头。

    武郸朝着宫甫君拱手作揖,小小声道:“……宫大哥,刚刚,失礼了。”

    宫甫君拉着武郸的胳膊将他按在凳子上,又拍了拍武郸的手,眼睛看着武郸的脸,却对钟问策说道:“你身边的小孩儿都这么好看好玩儿么?怎么养出来的?给我传授几招呗!”

    “甫君兄说笑了,这孩子才出来跑江湖,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大侠,难免紧张了些。”

    宫甫君看懂了钟问策的眼神“警告”,摇头笑笑。他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她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钟问策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没有伤及心脉。”

    宫甫君点点头,“幸好有她在。”

    钟问策略一思索,“你找到罪魁祸首了?”

    “哦?怎么这么问?”宫甫君不答反问道。

    “因为你看着像是要去找人算账的样子。”

    宫甫君又哈哈笑起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你应该也知道了吧,要不一起?”

    武郸骑着马跟在长公子和宫甫君身后,他还有点儿云里雾里的。他明明有仔细听他俩说的每一句话,他很肯定没有听到任何地名,怎么两人就都笃定地往西边走呢?

    疾驰了大半日,太阳落山前,武郸终于看到他们的目的地——西弛山庄。

    更让武郸想不明白的是,既然那个宫大哥是来算账的,为什么进入西弛山庄后却更像是来做客一样,由着何庄主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们,这都已经两天过去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连长公子也是一副悠闲的模样,只是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武郸有点儿着急,他记得符堂主说了,长公子吃了药丸,务必五天内回到扬州。虽然符堂主没有说如果他五天内不回去会怎么样,但是肯定很不妙就是了。

    武郸不敢去问长公子,毕竟尊卑有别,搞不好会惹他不高兴,虽然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然而武郸听说过,从前在军中的时候,长公子治军就非常严厉,哪怕是他自己的发小,犯了军规照样受罚,罚得甚至比一般的军士更重。

    这次出来前姜叔叮嘱过他,一切遵从指令就行,毕竟他还小、经验不足,若是问得太多或者问得不到位,无意中就想偏了、走歪了,那样反而会坏事。

    他现在很焦虑,焦虑得睡不着,只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小花园里,有人正坐在亭子里喝酒。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叫住了。

    “小牡丹,过来!”

    武郸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宫大哥。”

    “来,陪大哥喝一杯。”

    “我不会。”

    宫甫君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会儿,摇头失笑,仍然斟满了酒杯。“不会就不会吧,坐,陪我说说话。”说罢自己灌下了一整杯。

    武郸依言坐下,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桌面。

    “小牡丹,今年几岁啦?”

    “十八。”

    “啧,真嫩啊!第一次出远门么?”

    “不是。”

    “……然后呢?一般这种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说起自己第一次的情景吧!你家阁主没有教过你怎么聊天么?”

    武郸快速瞟了他一眼,“我们阁主那么忙……他没有教过我怎么聊天。”

    “他确实挺忙的,操心的命啊,我可不想像他那样活着,太累了。”

    武郸听到他这么说自家长公子,忍不住就想反驳,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突然很懊恼自己嘴笨,只好生着闷气不理他。

    宫甫君也不愠,少年心性么,容易较真儿。要是他一时羞愤想不开就麻烦了。

    “诶,小牡丹,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没有。”他现在只想着跟着长公子多看多学,攒攒经验。就像大哥们那样,各个都很厉害,各个都有拿手的本事。比如凌堂主,他不仅功夫高,对各种武器都十分熟悉,好多自己叫都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道出来历、分辨优劣来 。符堂主看起来像个书生,但是他的武功跟医术一样,深藏不露的那种。梅堂主据说曾是先锋营第一勇士,四五十斤的长枪,他单手就能耍起来,威武极了。有那么多榜样在前,他得努力好好学习才行。

    宫甫君叹一声,“小猫想吃鱼,小狗想啃骨头,连它们都有想做的事情,你怎么会没有呢?”

    “……我又不是小猫小狗。”

    “对哦!你是小牡丹么!”

    武郸想让他别再这么叫他,那是长公子对他的“独特称呼”,别人不许。可是他又不敢直接说,这个姓宫的看起来脾气很不好,西弛山庄何庄主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一口一个少爷地叫着,他的身份肯定不简单,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更不能给长公子惹麻烦。

    宫甫君也不管武郸说不说话,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就想着离家出走,家里太闷了,各种条条框框的烦死了。最烦的就是那些大人,好像只要比我年长,就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非得让我根据他们的要求去做。呵!凭什么!我看他们也没有过得多开心,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前倨后恭、口蜜腹剑,戴着面具、说着鬼话,一点儿也不痛快!”

    武郸皱起眉头,在他的认知里,家人肯定是为自己好的,虽然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而身边的叔叔伯伯哥哥们,平时也会说教、会对他提要求,但他们都是先以身作则,自己也在为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而努力着。想到这里,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你就没有仰慕的人吗?”

    宫甫君没有想到武郸会搭理他,眉毛挑得老高。“什么?”

    武郸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就又重复了一遍。“仰慕的人,唔,榜样?就是你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的那种人?”怎么这么拗口?武郸有点儿尴尬 ,再一次为自己嘴笨而苦恼。

    宫甫君眉毛好半天都没有恢复过来,说到仰慕的人?他心里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身上长着刺又有着柔软肚皮的人,像只刺猬一样,矛盾又别扭的人。

    仰慕么?确实是仰慕的。想变成他那样么?并不想。但是那人着实有趣,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生活也变得有趣了许多。

    宫甫君想起那天,当黎妙年得知白又双被青鸾宫救走后就晕了过去,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醒来后就一心一意地学着打算盘,宫甫君在一旁都看呆了。

    “黎,黎先生?”宫甫君看着年轻的琴师在算盘上快速拨动着一串串珠子时,他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黎妙年眼睛看着账本,手里噼里啪啦拨了一阵,之后才有空回应他一句。“做甚?”

    “……你真是那个一流琴师,黎妙年?”

    黎妙年没有回答他,只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下子宫甫君确认了,是黎妙年,没有被妖精附身。

    “不是……为什么啊?”怎么好好的琴不弹,开始弹,不,开始打算盘了?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这是我的新乐趣,而且,我答应过朋友要成为算盘届的一流高手。我听说明年开春有个算盘比赛,我想参加,眼下只有半年时间了,得抓紧时间多练练。”黎妙年淡淡说道。看宫甫君的嘴巴半天合不上,他还百忙中抽空嘲笑一下他见识少。

    “还要参加算盘比赛?你都被人盘算上了,一点儿不担心么?”

    “这不是有你在么。”

    想到这里,宫甫君笑起来,不像平时那样哈哈大笑,而是抿着唇细细地笑起来。

    他突然改变风格的笑容让一旁的武郸浑身不自在,想着这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人一喝酒就容易变……态?

    还好最后宫甫君跟武郸说了他跟钟问策的计划——等。

    等什么?

    等坏人动起来,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第四日武郸就学了一招“回马枪”。他们三人假装告辞,而后乘夜悄悄尾随何庄主到了一处别院。四周没有人影,院子里却有哭声传来,一时间,他看过的鬼怪奇谈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转动着,令他浑身发颤。

    不过很快他就由发颤变成了发抖,是气到发抖,何庄主竟然关押了许多年轻的女子,简直就是禽兽啊!不对,是禽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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