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从勃兰登堡机场到羽田国际机场，用时16 小时 40 分钟。我回到东京。今日天晴。风和日丽的早春的上午。
到了吗？
德国友人发简讯。我回答说，一切顺利。坐上计程车，行至有樱花密集开放的市区，我拍照发过去，让他睡个回笼觉。东京比慕尼黑快7个小时，他那边天还黑着。
不睡了。称职的男仆已经在厨房忙碌。
他回复说，附上自拍，一并将另一位友人框入镜头中。熟悉的公寓，开放式厨房，置物台上堆着面粉袋子和坚果罐。看上去，两个人正在为烘焙做准备。
精心护理的头发，仔细熨帖的制服。细口瓶里的花还挂着露珠。画面令人赏心悦目。
很遗憾，这样的早上已经一去不返。在德国的留学生活告一段落，现在，我遵循父母之命，准备接管家里的店铺。本来，2年前的我就是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但德国教育体系独特，我今年才毕业。
东京，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1万人以上，公共交通系统完备，城市运行效率一流。第三产业发达，无数年轻梦想的孵化之地。
我的父母在此处邂逅，相互改变对方的人生，组成家庭，并从零开始经营一家餐厅。起初只是为街坊邻里服务的小店。潮流风向说变就变，两个人给店铺进行转型，接着迁址。
斑水屋。
店名来源于老妈最喜欢的茶花。养护难度极大，令人不敢贸然入手，仅花开一季而美丽不可方物的稀有品种。
现在，这家店亦如花名，像是藏在繁华海洋深处的珠贝，已经成为都市传说级的精品咖啡店兼轻食餐厅。
未有过管理相关经验，只是一个刚留学回来的学生，我自然不可能胜任店长一职，至少不能做空降领导。父母也知道这一点，去年夏天，他们开始环球旅行前夕，已经找到一名代理店长。
海（sea）。姑且这么称呼他好了。
当时正在为旅行做准备的老爸，非要和我全英文交流。交流能力尚可，读写却经常出错。我至今仍不确定代理店长是否叫“海”，还是该称呼他为Mr.Ocean？
老妈说他老家在镰仓，那是一座临海城市。
这么一想，叫他Mr.Ocean也可以，就当是私下给他的备注。
老妈还说，他初中时就独自留学海外，是一个独立坚强，各方面能力都很出色的年轻人。我可以向他咨询任何有关店铺经营的问题。
如果，把“斑水屋”交给他长期托管，最大限度给他放权。我只是法律名义上的店铺所有者——这可行吗？
计程车行驶在市区的早高峰。我的思考也时快时慢，快得时候可以超越光速，一下子撞进宇宙尽头。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
无尽的漆黑，仿佛灵魂的坩埚？
不，摩天大楼的户外广告屏，3D大荧幕里正在提供另一种解读——
宇宙的尽头是星级酒店，是用银器盛放的咖啡，水晶样的方糖，新月形的软面包，铺满玫瑰花瓣的瓷盘。长度超过1公里的走廊，将用餐后迷失其中的你带回客房的，是眼睛幽魅，体态欢畅优雅的侍从，身着经典黑白女仆装的异国男士。
“致水蓝星球上最美的装束与旅者行路中最好的风景。”
某洲际酒店与服装品牌的联名广告词。
出演这支广告的男人，我听说过他，是去年全球男仆U20组大选的优胜之一。主办方将在花艺、茶艺、烹饪、形体等多项考核中取得佳绩，并在综合排名中名次优异的十一位男仆，评选为“新时代十一杰”。至此，男仆这一新兴职业的人气被推至新高潮。
女仆装，起源于19世纪末的英国，原本是佣人与女管家所穿的围裙式工作制服。
本世纪初，受不明病毒影响，女性人口出生率直线跌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大量男性涌入曾经被女性垄断的服务业，尤其是餐饮行业，结果是差评投诉数量呈指数级上升。不分行业，单纯针对客服部门的投诉也日渐增多。
专家强调，业内整顿，刻不容缓。同时为了挽救创造历史新低的结婚率，提高男性综合质量，不仅是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也是足以纳入国策的长久性计划。
女仆在日系ACGN作品中的盛行，展现出日本御宅族对制服在现代领域及精神效应上的纯熟应用。在这攸关人类存续的紧急关头，日本率先突围——
“是男人就穿女仆装。”
“学生时代没有在咖啡店兼职过男仆，这样的青春是失败的。”
……
类似口号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并引发全球热潮。
U-20组的优胜者们，“新时代十一杰”正在发挥出强大的榜样效应。从兼职到全职，从地方餐厅到高级酒店，成为一名男仆，拥有三套不重样的定制女仆装，这已经成为许多年轻男子的时尚追求及职业规划。
第三产业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形式恢复往日辉煌。
“客人，已经到了。”计程车司机说。我回过神，对他笑了笑，“谢谢。”
“稍等，我为您开车门。”
“好的。”
“这是您的行李，请检查是否有遗漏或损坏。”
“没有，谢谢。”
“好的。感谢您的搭乘。”他视线短暂落在我的行李箱上，国际航班的标示带还黏在表面，“祝您生活愉快。”
如果我是外国人长相，他多半会说，祝我旅途愉快吧。但我在德国待了很久，说这次回国是一趟长期旅行，也是恰当的。而且……
放眼望去，临街的店铺，超过一半是做餐饮的，并且员工里都有男仆，透过玻璃窗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倒不是说德国那边的情况和这边的不同，餐厅里配备男仆已经是默认行规。
我单纯是发现，这边的男仆，穿改良型女仆装的更多，颜色也更加多样化。德国男仆更钟爱古典的传统样式，连身长裙不是黑色不就是蓝色系的，少有鲜艳的颜色。
领略不同国家的男仆文化，也是各家旅行社争相推出的路线卖点。
但对一家餐饮店来说，不定时举办类似活动，让本地客人不出国门就能一饱眼福，不也是一种赚取口碑和人气的方式吗？另外，厨房人员的培训也要抓紧，必要时单独拨出一笔款项……
去房屋中介所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在备忘录上做笔记，说不定哪天可以派上用场。
不过，我这种门外汉都能想出的点子，已经做了大半年代理店长的Mr.Ocean，不可能想不到。说不定店里已经办过活动，模式已经成熟。
怎么办，越来越希望他可以长期接手这份工作，我也愿意让他享受更多分红。
不不不，真正的人才是不能只靠物质资源去维系的。以我的经验，要保持人与人之间长期有效的关系走往，精神上的链接也很重要，就像是，心心相印，灵魂的共鸣？
总之，正式见面的时候，让他充分理解我的诚意吧。
“你好。我有预约，今日来取走被保管在这里的钥匙。户主和地址是……”
我向前台说明。很快，一位模样干练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把我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开车带我去公寓。
在我没有留学计划，父母也不打算环球旅行的时候，我们三个花了很多时间挑选房型，也亲自参与装修设计。但充满心血和期待的my home，最后成为我的独居天堂。他们两年内都不打算回来，回来也不常住，只是度过需要和家团聚的节假日，几天后然后又踏上旅途——他们是这么说的。
另外，如果我很想念，他们会勉为其难，让我在二人的love love世界稍作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周。
不，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停留。
一把年纪还love love，父母这么腻歪，让我怀疑自己的出生是不是一次避孕意外。
“您的双亲和我说过，您一直在海外留学。刚回国这段时间，可能会不习惯。如果遇上问题，特别是关于房屋的使用，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随时？”
“是的，您的父亲曾经有恩于我。对您，我可以做到24小时随叫随到。”
面前的男人态度诚恳，我感觉不到他在说谎。老爸也不是第一次做好事不给家里汇报。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来，发现家门口被一群陌生人围得水泄不通，还有记者。我装作路过，来这里是为了找同学玩耍，这才知道上周拯救落水孩童的好心市民，正是老爸。
做好事可以，不准露脸，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邻居们会很困扰的。
我和老妈都这样认为。
于是……
祭典上，一脚踹飞变态者的火男。
全灭地下帮派，在深夜的关东煮小摊喝上一杯的能乐舞者。
流窜于地下商场的扒手终于露出马脚，被五花大绑塞入男厕隔间。监控画面里，做出此等大快人心之举的，是伊布。
准确地说，是穿着伊布玩偶装的无名人士。
圆滚滚的臃肿装束，连弯腰都做不到，还要把别人五花大绑起来，打结方式还是专业的后头两手缚。这要是穿着特摄剧角色的皮套还能做到，但是他穿的是玩偶装。
伊布侠和他的若干马甲。
曾经风靡一时的都市传说。
可怜的宝可梦，因为网民们的好奇和猎奇作祟被迫卷进来了。希望任天堂法务部不要查到真相，我们一家也没有要蹭这波流量的打算。
送走中介所的职员，我开始整理行李。屋子有人进行定期清洁，我需要做的事情，仅仅是简单装饰一下自己的房间，再计划接下来的行程。
首先，大采购，争取将冰箱三分之二的空间塞满。自媒体发达，料理教程不胜枚举，我得尽快适应独自做饭的生活。
说来惭愧，刚到德国没多久，我就有了一位勤快能干的室友，他又很快带回另一名同样勤快能干的人。我的厨艺不能说是原地踏步，只能说是光速退步。在这两个人的照顾和招待下，我已经连蛋卷都不会做了。
餐饮店的女儿怎么可以天天点外卖呢？
充分反思，我带上清单踏上采购之路。公寓附近，绿化带的樱树正值花期，微风拂过一片明媚的粉红色。树丛偶尔传来杜鹃和麻雀的鸣叫。我呼吸三月春天的气息，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前方路口，一个男生站在墙边，头顶是橙灿灿一片的树荫，点缀着樱花瓣，十分好看。
乌黑中透出一点紫和深绿，非常标准的鸦青色。皮肤很白，睫毛很长，整张脸像素净开放的莲花。
走得近了，我的眼睛不断被他填满。我想象着——
古典样式，长款。
围裙和腰身不宜有过于华丽的装饰。荷叶边褶皱要小而密，蝴蝶结要用黑色丝质缎带。
长靴，白手套。
刘海侧分，用缀有小颗粒珍珠的头箍进行固定。露出一侧完整的耳朵和部分后颈肌肤。
素雅，挺拔，庄严，纯净。气质分明，又带有些许威压，兼具水墨迷漫的质感。这个在树荫下驻足的年轻男子，使我的眼前仿佛起了一层濛濛的雾。他斜瞥过来，一双形状修长，透露出一种冷酷的绿眼睛。这样的漠然唤醒我更多想象，就像更多雨水唤醒群山，唤醒万木。我心里有涟涟的水纹，萌发的冲动。
我偏离原本的路线，脚跟转动，向他走近。
他略有吃惊，下意识后退，后脑勺贴在墙上。
“你好，请问你正在找工作吗？”我问。
“……”他虚张开嘴唇。我从缝隙中窥见到洁白的牙齿，整齐的形状。像是珠贝的珍藏，不宜频频外露。我想他笑起来一定很漂亮，因为很难得。
对不起，Mr.Ocean。但是我很想让这孩子穿上女仆装，我很少遇见如此理想的古典样式穿着者。这样高挑优美的体态，白皙端正的姿容，还有与形貌相得益彰的气韵，实在太可贵了。
“我……”他试图回应，这时他的手机发出声音——
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你重新规划路线。
一抹红晕在他瓷白的面颊上蔓延。我适当后退，拉开一些距离，“你迷路了吗？”
他稍微转头，皱着眉毛，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我低头扫过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是街区平面图，比例尺已经缩放到最小。目的地直线距离在300米以内，再结合实际路况……
“你正在找房屋中介所吧。”我问。
他睁大眼睛表示吃惊，证明我的分析是对的。
在飞机落地之前，我就看过公寓附近的地图，从地表路线到下水道铺设情况，信息不分具细，只有存在日后派上用场的可能，全部都记下。这既是老爸的教诲，也是我就个人经历而言，十分认同的做法。
“正好，我在这家房屋中介所有认识的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他的联系方式。”
面对我的提议，他有些怀疑，“你说的这个人，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如果你需要我的联系方式，也是可以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急忙否定，侧过身，低头看手机，嘴里十分小声地嘟哝。这音量确实会令普通人感到含糊。但我可以分辨。他在抱怨：东京的女生这么开放吗？还有这里的岔路，为什么这么多，还有死胡同！
没办法，高度密集的人口决定了街道结构的复杂性。而且找你搭话，这和所在地无关，单纯是我想和你打好关系，再让你归“斑水屋”所有而已。
经营管理，这些事我不擅长。但我的眼光一向很好，也很准。人才多多益善。我想Mr.Ocean不会拒绝这孩子的加入。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半是征询半是强迫地征得同意，把他带去目的地，也指名让那位中介人负责接待。
“希望你们谈得顺利，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号码。”我把号码写下来递给他。
他最基本的素质涵养阻止本人做出拒绝答复，只能收下，必须收下。
至于他会不会拨通号码，未知。尽人事，听天命吧。暂时是这样。如果能再次邂逅，我会把握机会的。
接下来，去附近几家咖啡店和轻餐厅小坐一会儿，对这里的男仆进行初步评估，然后大采购回来。
一楼大厅，正拖着行李箱朝电梯里走的身影，真眼熟啊，完全就和树荫下的美丽青年一模一样。
“请等一下！”我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叫道。里面的人也立即按下开门键。
这不过是一件善意的小事，本该是这样。他看清我的一刻，陡然僵直的面部表情如此反映，将他内心的讶异传达给我。
能理解，如果我正因为迷路而焦虑，偏偏来帮助自己的是一个言行举止分外可疑的陌生人。我也会觉得，这真是一份令人不安的恩情。
但第二次再见，这对我来说，只是让我更加坚信：机会一定是给有准备的人。
“你住这栋楼？”他谨慎而犹豫地问。
“是的。”我看一眼他的行李箱，尺寸大小达到托运箱标准，适合适合7天以上的长途旅行。但考虑到时间，早春三月，日本的开学季将至，“你是大学生吧。”
而且大概率是初来乍到的新生。
他脸上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但在我看来足够生动明确。
“我……月底去学校报道。在找合适的住所。”他有些腼腆，诚实地承认。
我默不作声，观察他越来越红的耳朵，想象他独自一人踏上异地求学的路途。性格有些青涩，内向，不好意思和陌生人开口，宁可捏着手机，在距离目的地不到300米的地方徘徊。
放心吧，“斑水屋”会把你培养成一流的男仆。就算不以男仆为终生职业，有过服务业从事经验，你的社交能力和交流水平都会大幅提升的。
“对了，之前的事情……谢谢你。”他提高了音量，似乎在这之前一直在做心理建设，想要鼓起勇气开口。
道谢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心里说，但不介意，回答他，“没关系。我也有过类似经历，当时也想过要是有谁来帮帮我就好了。”
“那……有谁来帮忙吗？”
“很遗憾，我当时的外语说得并不流利，反而给对方造成了困扰。”
“外语？”
“是的，我在德国留学。德语不比英语，说话的时候让我感觉有一只拳头在嘴里翻搅。”
“这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已经过去了。”
“那个，我现在住这层楼，就先离开了……”他拖着行李箱走出去，电梯门关上前，他再次和我说谢谢。这次他总算和我四目相对。
树荫下那清冷又优雅的模样完全消失，我只看见一个青涩可爱的大男孩。
“拜拜。”我弯起眼睛，向他挥手。
还是让他穿改良型女仆装吧。
到了吗？
德国友人发简讯。我回答说，一切顺利。坐上计程车，行至有樱花密集开放的市区，我拍照发过去，让他睡个回笼觉。东京比慕尼黑快7个小时，他那边天还黑着。
不睡了。称职的男仆已经在厨房忙碌。
他回复说，附上自拍，一并将另一位友人框入镜头中。熟悉的公寓，开放式厨房，置物台上堆着面粉袋子和坚果罐。看上去，两个人正在为烘焙做准备。
精心护理的头发，仔细熨帖的制服。细口瓶里的花还挂着露珠。画面令人赏心悦目。
很遗憾，这样的早上已经一去不返。在德国的留学生活告一段落，现在，我遵循父母之命，准备接管家里的店铺。本来，2年前的我就是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但德国教育体系独特，我今年才毕业。
东京，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1万人以上，公共交通系统完备，城市运行效率一流。第三产业发达，无数年轻梦想的孵化之地。
我的父母在此处邂逅，相互改变对方的人生，组成家庭，并从零开始经营一家餐厅。起初只是为街坊邻里服务的小店。潮流风向说变就变，两个人给店铺进行转型，接着迁址。
斑水屋。
店名来源于老妈最喜欢的茶花。养护难度极大，令人不敢贸然入手，仅花开一季而美丽不可方物的稀有品种。
现在，这家店亦如花名，像是藏在繁华海洋深处的珠贝，已经成为都市传说级的精品咖啡店兼轻食餐厅。
未有过管理相关经验，只是一个刚留学回来的学生，我自然不可能胜任店长一职，至少不能做空降领导。父母也知道这一点，去年夏天，他们开始环球旅行前夕，已经找到一名代理店长。
海（sea）。姑且这么称呼他好了。
当时正在为旅行做准备的老爸，非要和我全英文交流。交流能力尚可，读写却经常出错。我至今仍不确定代理店长是否叫“海”，还是该称呼他为Mr.Ocean？
老妈说他老家在镰仓，那是一座临海城市。
这么一想，叫他Mr.Ocean也可以，就当是私下给他的备注。
老妈还说，他初中时就独自留学海外，是一个独立坚强，各方面能力都很出色的年轻人。我可以向他咨询任何有关店铺经营的问题。
如果，把“斑水屋”交给他长期托管，最大限度给他放权。我只是法律名义上的店铺所有者——这可行吗？
计程车行驶在市区的早高峰。我的思考也时快时慢，快得时候可以超越光速，一下子撞进宇宙尽头。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
无尽的漆黑，仿佛灵魂的坩埚？
不，摩天大楼的户外广告屏，3D大荧幕里正在提供另一种解读——
宇宙的尽头是星级酒店，是用银器盛放的咖啡，水晶样的方糖，新月形的软面包，铺满玫瑰花瓣的瓷盘。长度超过1公里的走廊，将用餐后迷失其中的你带回客房的，是眼睛幽魅，体态欢畅优雅的侍从，身着经典黑白女仆装的异国男士。
“致水蓝星球上最美的装束与旅者行路中最好的风景。”
某洲际酒店与服装品牌的联名广告词。
出演这支广告的男人，我听说过他，是去年全球男仆U20组大选的优胜之一。主办方将在花艺、茶艺、烹饪、形体等多项考核中取得佳绩，并在综合排名中名次优异的十一位男仆，评选为“新时代十一杰”。至此，男仆这一新兴职业的人气被推至新高潮。
女仆装，起源于19世纪末的英国，原本是佣人与女管家所穿的围裙式工作制服。
本世纪初，受不明病毒影响，女性人口出生率直线跌落，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大量男性涌入曾经被女性垄断的服务业，尤其是餐饮行业，结果是差评投诉数量呈指数级上升。不分行业，单纯针对客服部门的投诉也日渐增多。
专家强调，业内整顿，刻不容缓。同时为了挽救创造历史新低的结婚率，提高男性综合质量，不仅是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也是足以纳入国策的长久性计划。
女仆在日系ACGN作品中的盛行，展现出日本御宅族对制服在现代领域及精神效应上的纯熟应用。在这攸关人类存续的紧急关头，日本率先突围——
“是男人就穿女仆装。”
“学生时代没有在咖啡店兼职过男仆，这样的青春是失败的。”
……
类似口号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并引发全球热潮。
U-20组的优胜者们，“新时代十一杰”正在发挥出强大的榜样效应。从兼职到全职，从地方餐厅到高级酒店，成为一名男仆，拥有三套不重样的定制女仆装，这已经成为许多年轻男子的时尚追求及职业规划。
第三产业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形式恢复往日辉煌。
“客人，已经到了。”计程车司机说。我回过神，对他笑了笑，“谢谢。”
“稍等，我为您开车门。”
“好的。”
“这是您的行李，请检查是否有遗漏或损坏。”
“没有，谢谢。”
“好的。感谢您的搭乘。”他视线短暂落在我的行李箱上，国际航班的标示带还黏在表面，“祝您生活愉快。”
如果我是外国人长相，他多半会说，祝我旅途愉快吧。但我在德国待了很久，说这次回国是一趟长期旅行，也是恰当的。而且……
放眼望去，临街的店铺，超过一半是做餐饮的，并且员工里都有男仆，透过玻璃窗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倒不是说德国那边的情况和这边的不同，餐厅里配备男仆已经是默认行规。
我单纯是发现，这边的男仆，穿改良型女仆装的更多，颜色也更加多样化。德国男仆更钟爱古典的传统样式，连身长裙不是黑色不就是蓝色系的，少有鲜艳的颜色。
领略不同国家的男仆文化，也是各家旅行社争相推出的路线卖点。
但对一家餐饮店来说，不定时举办类似活动，让本地客人不出国门就能一饱眼福，不也是一种赚取口碑和人气的方式吗？另外，厨房人员的培训也要抓紧，必要时单独拨出一笔款项……
去房屋中介所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在备忘录上做笔记，说不定哪天可以派上用场。
不过，我这种门外汉都能想出的点子，已经做了大半年代理店长的Mr.Ocean，不可能想不到。说不定店里已经办过活动，模式已经成熟。
怎么办，越来越希望他可以长期接手这份工作，我也愿意让他享受更多分红。
不不不，真正的人才是不能只靠物质资源去维系的。以我的经验，要保持人与人之间长期有效的关系走往，精神上的链接也很重要，就像是，心心相印，灵魂的共鸣？
总之，正式见面的时候，让他充分理解我的诚意吧。
“你好。我有预约，今日来取走被保管在这里的钥匙。户主和地址是……”
我向前台说明。很快，一位模样干练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把我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开车带我去公寓。
在我没有留学计划，父母也不打算环球旅行的时候，我们三个花了很多时间挑选房型，也亲自参与装修设计。但充满心血和期待的my home，最后成为我的独居天堂。他们两年内都不打算回来，回来也不常住，只是度过需要和家团聚的节假日，几天后然后又踏上旅途——他们是这么说的。
另外，如果我很想念，他们会勉为其难，让我在二人的love love世界稍作停留。时间不超过一周。
不，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停留。
一把年纪还love love，父母这么腻歪，让我怀疑自己的出生是不是一次避孕意外。
“您的双亲和我说过，您一直在海外留学。刚回国这段时间，可能会不习惯。如果遇上问题，特别是关于房屋的使用，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随时？”
“是的，您的父亲曾经有恩于我。对您，我可以做到24小时随叫随到。”
面前的男人态度诚恳，我感觉不到他在说谎。老爸也不是第一次做好事不给家里汇报。上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来，发现家门口被一群陌生人围得水泄不通，还有记者。我装作路过，来这里是为了找同学玩耍，这才知道上周拯救落水孩童的好心市民，正是老爸。
做好事可以，不准露脸，不然再发生这样的事情，邻居们会很困扰的。
我和老妈都这样认为。
于是……
祭典上，一脚踹飞变态者的火男。
全灭地下帮派，在深夜的关东煮小摊喝上一杯的能乐舞者。
流窜于地下商场的扒手终于露出马脚，被五花大绑塞入男厕隔间。监控画面里，做出此等大快人心之举的，是伊布。
准确地说，是穿着伊布玩偶装的无名人士。
圆滚滚的臃肿装束，连弯腰都做不到，还要把别人五花大绑起来，打结方式还是专业的后头两手缚。这要是穿着特摄剧角色的皮套还能做到，但是他穿的是玩偶装。
伊布侠和他的若干马甲。
曾经风靡一时的都市传说。
可怜的宝可梦，因为网民们的好奇和猎奇作祟被迫卷进来了。希望任天堂法务部不要查到真相，我们一家也没有要蹭这波流量的打算。
送走中介所的职员，我开始整理行李。屋子有人进行定期清洁，我需要做的事情，仅仅是简单装饰一下自己的房间，再计划接下来的行程。
首先，大采购，争取将冰箱三分之二的空间塞满。自媒体发达，料理教程不胜枚举，我得尽快适应独自做饭的生活。
说来惭愧，刚到德国没多久，我就有了一位勤快能干的室友，他又很快带回另一名同样勤快能干的人。我的厨艺不能说是原地踏步，只能说是光速退步。在这两个人的照顾和招待下，我已经连蛋卷都不会做了。
餐饮店的女儿怎么可以天天点外卖呢？
充分反思，我带上清单踏上采购之路。公寓附近，绿化带的樱树正值花期，微风拂过一片明媚的粉红色。树丛偶尔传来杜鹃和麻雀的鸣叫。我呼吸三月春天的气息，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前方路口，一个男生站在墙边，头顶是橙灿灿一片的树荫，点缀着樱花瓣，十分好看。
乌黑中透出一点紫和深绿，非常标准的鸦青色。皮肤很白，睫毛很长，整张脸像素净开放的莲花。
走得近了，我的眼睛不断被他填满。我想象着——
古典样式，长款。
围裙和腰身不宜有过于华丽的装饰。荷叶边褶皱要小而密，蝴蝶结要用黑色丝质缎带。
长靴，白手套。
刘海侧分，用缀有小颗粒珍珠的头箍进行固定。露出一侧完整的耳朵和部分后颈肌肤。
素雅，挺拔，庄严，纯净。气质分明，又带有些许威压，兼具水墨迷漫的质感。这个在树荫下驻足的年轻男子，使我的眼前仿佛起了一层濛濛的雾。他斜瞥过来，一双形状修长，透露出一种冷酷的绿眼睛。这样的漠然唤醒我更多想象，就像更多雨水唤醒群山，唤醒万木。我心里有涟涟的水纹，萌发的冲动。
我偏离原本的路线，脚跟转动，向他走近。
他略有吃惊，下意识后退，后脑勺贴在墙上。
“你好，请问你正在找工作吗？”我问。
“……”他虚张开嘴唇。我从缝隙中窥见到洁白的牙齿，整齐的形状。像是珠贝的珍藏，不宜频频外露。我想他笑起来一定很漂亮，因为很难得。
对不起，Mr.Ocean。但是我很想让这孩子穿上女仆装，我很少遇见如此理想的古典样式穿着者。这样高挑优美的体态，白皙端正的姿容，还有与形貌相得益彰的气韵，实在太可贵了。
“我……”他试图回应，这时他的手机发出声音——
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你重新规划路线。
一抹红晕在他瓷白的面颊上蔓延。我适当后退，拉开一些距离，“你迷路了吗？”
他稍微转头，皱着眉毛，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回答。我低头扫过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是街区平面图，比例尺已经缩放到最小。目的地直线距离在300米以内，再结合实际路况……
“你正在找房屋中介所吧。”我问。
他睁大眼睛表示吃惊，证明我的分析是对的。
在飞机落地之前，我就看过公寓附近的地图，从地表路线到下水道铺设情况，信息不分具细，只有存在日后派上用场的可能，全部都记下。这既是老爸的教诲，也是我就个人经历而言，十分认同的做法。
“正好，我在这家房屋中介所有认识的人。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他的联系方式。”
面对我的提议，他有些怀疑，“你说的这个人，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如果你需要我的联系方式，也是可以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急忙否定，侧过身，低头看手机，嘴里十分小声地嘟哝。这音量确实会令普通人感到含糊。但我可以分辨。他在抱怨：东京的女生这么开放吗？还有这里的岔路，为什么这么多，还有死胡同！
没办法，高度密集的人口决定了街道结构的复杂性。而且找你搭话，这和所在地无关，单纯是我想和你打好关系，再让你归“斑水屋”所有而已。
经营管理，这些事我不擅长。但我的眼光一向很好，也很准。人才多多益善。我想Mr.Ocean不会拒绝这孩子的加入。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半是征询半是强迫地征得同意，把他带去目的地，也指名让那位中介人负责接待。
“希望你们谈得顺利，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号码。”我把号码写下来递给他。
他最基本的素质涵养阻止本人做出拒绝答复，只能收下，必须收下。
至于他会不会拨通号码，未知。尽人事，听天命吧。暂时是这样。如果能再次邂逅，我会把握机会的。
接下来，去附近几家咖啡店和轻餐厅小坐一会儿，对这里的男仆进行初步评估，然后大采购回来。
一楼大厅，正拖着行李箱朝电梯里走的身影，真眼熟啊，完全就和树荫下的美丽青年一模一样。
“请等一下！”我在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叫道。里面的人也立即按下开门键。
这不过是一件善意的小事，本该是这样。他看清我的一刻，陡然僵直的面部表情如此反映，将他内心的讶异传达给我。
能理解，如果我正因为迷路而焦虑，偏偏来帮助自己的是一个言行举止分外可疑的陌生人。我也会觉得，这真是一份令人不安的恩情。
但第二次再见，这对我来说，只是让我更加坚信：机会一定是给有准备的人。
“你住这栋楼？”他谨慎而犹豫地问。
“是的。”我看一眼他的行李箱，尺寸大小达到托运箱标准，适合适合7天以上的长途旅行。但考虑到时间，早春三月，日本的开学季将至，“你是大学生吧。”
而且大概率是初来乍到的新生。
他脸上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但在我看来足够生动明确。
“我……月底去学校报道。在找合适的住所。”他有些腼腆，诚实地承认。
我默不作声，观察他越来越红的耳朵，想象他独自一人踏上异地求学的路途。性格有些青涩，内向，不好意思和陌生人开口，宁可捏着手机，在距离目的地不到300米的地方徘徊。
放心吧，“斑水屋”会把你培养成一流的男仆。就算不以男仆为终生职业，有过服务业从事经验，你的社交能力和交流水平都会大幅提升的。
“对了，之前的事情……谢谢你。”他提高了音量，似乎在这之前一直在做心理建设，想要鼓起勇气开口。
道谢的时候应该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心里说，但不介意，回答他，“没关系。我也有过类似经历，当时也想过要是有谁来帮帮我就好了。”
“那……有谁来帮忙吗？”
“很遗憾，我当时的外语说得并不流利，反而给对方造成了困扰。”
“外语？”
“是的，我在德国留学。德语不比英语，说话的时候让我感觉有一只拳头在嘴里翻搅。”
“这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已经过去了。”
“那个，我现在住这层楼，就先离开了……”他拖着行李箱走出去，电梯门关上前，他再次和我说谢谢。这次他总算和我四目相对。
树荫下那清冷又优雅的模样完全消失，我只看见一个青涩可爱的大男孩。
“拜拜。”我弯起眼睛，向他挥手。
还是让他穿改良型女仆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