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阮正绚全然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沐浴这件事就这样被她抛之脑后,待她想起来时,少年已经坐在一侧给她削苹果了。

    夏末炽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投射.进来,留下点点灿烂,以及阵阵热意,然而这样的热意,却被室内放着的冰鉴阻隔了。

    那沁人心脾的幽幽凉意,即使相隔老远,阮正绚都能感觉得到。

    她不禁再度感慨权贵们的奢侈用度。

    要知道,这大块大块的冰,之前在阮府,阮老太君都不一定能用得上,更别提阮正绚这个毫不受重视的小辈了。

    明亮天光下,容颜俊秀的少年坐在床前的五脚锦缎凳上,长长弯曲的苹果皮于他修长的玉指间接连剥下,小刀反射的清光,愈发衬得少年眉眼认真,气质若昆仑美玉,散发淡淡华彩。

    少年终削完一个苹果,他抬起他那隽冷华矜的面庞,要将手中苹果递给阮正绚。

    那姿态,从始至终都一点没有屈尊降贵的意思,相反,格外为阮正绚着想,将苹果切成一小块喂到阮正绚嘴边。

    嗯......孺子可教。

    阮正绚暂时压下不能沐浴的不满,心安理得享受少年的服务,

    但是,就在光溜溜的苹果块快要到阮正绚嘴边时,谢印星猛然想起什么,瞬间收回手,说:“哦,我忘了,你大病初愈,还是吃些易克化的东西吧。”

    阮正绚就这样和她的苹果失之交臂。

    她不干了。

    洗澡洗澡不让她洗,现在就连苹果都吃不上。

    她眼睁睁看着少年咬下好不容易为她削好的苹果,那清脆的声音让她的肚子再度唱响空城计。

    “我也要吃!”阮正绚靠在床头任性说道。

    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谢印星嘴边饱满剔透的苹果果肉。

    但天不随人意,又一声脆响在少年得天独厚的脸边响起,与之同时,是少年细细咀嚼的慢嚼声。

    慢嚼声结束,才是少年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目光。

    他说:“你不能吃,苹果不易克化。”

    阮正绚握起手,“谁说苹果不易克化?”

    “爷说的。”谢印星又啃了一大口,细嚼慢咽,似乎很陶醉于吃苹果带给他的愉悦满足感。

    如若不是阮正绚有些生活常识,怕不是要被谢印星骗过去。

    她直勾勾看着坐在不远一副小爷表情、完全没有尊重病人自觉的谢印星,拳头完全硬了。

    她凉凉发问:“你这么戏耍病人有意思吗?”

    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恢复的平静再度被打破。

    但谢印星桀骜张扬的脸,却是一脸无辜,他咽下嘴中果肉,香甜的汁水将他的薄唇浸染的昳色动人。

    “我缘何戏耍你?”他说。

    但在阮正绚看来,谢印星分明是在挑衅她。

    她大病初醒,身体虚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本以为谢印星体贴她,在饭菜没上来之前给她削苹果吃,结果却是全进了谢印星自己的肚子。

    他真是坏透了!

    而现在,居然还给她下定论,说她孩子气,别苑新来的厨子今日刚刚上任,阮正绚就这般没耐心,等他一会怎么了。

    “你说谁孩子气?”阮正绚极会抓重点说道。

    “你孩子气啊。”谢印星说。

    “你才孩子气!”阮正绚还嘴。

    “分明是你。”

    “你!”

    “......你。”谢印星吃完剩下苹果,慢吞吞极欠地吐出个“你”字。

    阮正绚怒火上涌,刚刚不被允沐浴的不快加上现在的嘴边食被抢,新仇旧恨,她掀被就想下床打谢印星,恰在这时,屋外婢女传话,说膳食做好了。

    阮正绚定在脚踏,在谢印星轻佻的目光下果断撇头,在婢女进来的前一刻又上床去了。

    被子一鼓,端的是谁也不理。

    谢印星低低笑了,似在询问阮正绚这样还不孩子气,下一刻,是阮正绚急冲冲从床上下来的身影,她似乎将饭当作了谢印星来吃。

    每吃一下都是咬牙切齿。

    生动极了。

    奔着一副要吃穷谢印星的模样。

    谢印星挥退下人,很体贴走了过去,双臂撑在阮正绚面前,散漫俯视下来,“你吃不穷我。”

    阮正绚更气了。

    大口大口塞着饭,突然把外面的婢女叫了进来。

    谢印星挑眉,似乎不明所以。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吃饭依旧如往常般的不雅女子咽下嘴中饭食,扭头询问小兰:“我问你,苹果,易克化吗?”

    “回姑娘的话,苹果香气扑鼻,清脆可口,乃果中极品,自然是易克化的。”

    “那你们殿下为什么说苹果不易克化?”阮正绚发问,“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吗?”

    这......让婢女小兰怎么回答。

    她只能将头低得更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所幸太子殿下并未计较,在接收到太子殿下一个斜睨过来的眼神后,小兰脚底抹油逃命似的走了。

    谢印星在外屋门彻底关严实后,好整以暇看着埋头食粥的女子,她毫无败坏他名声的自觉,相反,愉悦得很,吃饭速度都减慢下来。

    恢复平日千金小姐的姿态。

    尽管谢印星知道,阮正绚内里干饭颇有急行军风卷残云的态势,像极了饿死鬼投胎。

    他又低笑起来,少年朗朗,以手撑颐,“败坏我名声,就这么让你开心?”

    阮正绚眼风扫都未扫他,似乎专注于眼前美食。

    太子别苑做出的饭食,哪怕是最简单的营养粥,都能做出外面没有的花样和没有的美味。

    阮正绚曾饿过肚子,所以如今,她尊重美食,眼中亦只有美食,直到身旁少年像变戏法一样将一块切好的苹果变至面前,阮正绚目光才被吸引。

    与此同时,是少年清越动听的音色。

    “好了,别生气了,看这是什么?”

    阮正绚眼珠一转,看向谢印星,“你不是都吃完了吗?”

    哪来的剩下的苹果?

    少年微一挑眉,眉眼间自带一种肆意,懒懒解释:“爷用飞火流刀削的不行吗?”

    言外之意,这是他刚刚趁阮正绚不备重削的。

    但阮正绚怎么没看见,她正欲再问,嘴边猝不及防被少年塞进苹果块,“快吃,真是的,姑娘家家的,从来都是半点不饶人!”

    阮正绚顺势咽下,心中本就被扑灭的火更被扑灭彻底了。

    一时间,气氛安静下来,空余碗勺碰触发出的声音。

    待吃饭接近尾声,谢印星摸了摸阮正绚肚子,又用手背抚过阮正绚的额头,终放下心来,“看你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什么?

    阮正绚疑惑,于不动声色间被少年拂过鬓前的碎发,越过脸颊,划向沾有饭粒的嘴边。

    他抹掉饭粒自顾自评价道:“肚子滚圆,脸颊红润,想来今日过后,你身体也能恢复的快些。”

    “所以你刚刚.......”

    是故意的?

    这几个字阮正绚没说出来,因为少年的反应很明显告诉她,他就是故意的。

    为什么?

    谢印星如是阮正绚肚子里的蛔虫,当即回答道:“还不是看你做了噩梦,怕你没胃口。”

    少年闲闲看过来,他如今,已经能对与阮正绚简单的碰触习以为常,眉眼中,明明是少年的艳色,却也多了几分成熟,不再是昔日阮正绚一激,就负气的少年人。

    阮正绚心微微一动,吃饱喝足后,她的脑袋正常恢复运转。

    也想到,谢印星从小被送去山中苦修,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苹果能让病人食用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若撇去他的戏耍,他分明是为哄她,拿捏准她的性格,迂回让她多吃饭。

    因为他知道她平日但凡身体有一点不适,从来都是恹恹无食欲的。

    相反,她却是失了平日的冷静,半点不让人,就......就犹如陷入情爱中的任性小姑娘一样。

    阮正绚心中升起警铃,但看着平日凶悍敏锐的小狼崽在她面前细心服帖的模样,阮正绚又觉得心中软软的,脚下也软软的。

    直到被谢印星带上床,掖好被角,她都有些恍神。

    耳畔是少年细细嘱咐她让她养好身体的话语,眼前是少年端华养眼、如冷玉般的容色。

    阮正绚一把抓住转身欲走的少年,少年却以为她是着急他最后的话语。

    再次耐着性子说道:“你不要着急,待洗脱你的冤屈,菱枝很快就会被送进来,这两日别苑的人你随意使唤,若有不合心意的,告诉我便是。”

    明明他看着,是最没有耐心的,也是最需要人伺候的主儿,如今,却将阮正绚衣食住行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十分周全。

    阮正绚心软的一塌糊涂,她问谢印星:“那你呢?你怎么办?”

    谢印星挑眉,侧脸线条凌厉深刻,显然没懂阮正绚的意思。

    阮正绚说:“你当日众目睽睽下把我带走,你怎么办?朝堂上有没有人为难你?”

    若阮正绚没有记错,云晟朝律法,劫持死囚,按谋反重罪论处,更何况,谢印星还是当朝太子,知法犯法,必定罪加一等吧.......

    “这你就不用管了。”谢印星面色微暖,回握住阮正绚的手,“安心养病。”

    “但......”阮正绚作势要起来。

    谢印星按回,刚没迈出床榻的脚顺势又回转回来,高挑的身姿坐在阮正绚身侧,柔声道:“爷没事,要知道,爷可是太子。”

    “可是.......”

    “没有可是。”谢印星俯身,一指搭在阮正绚嘴边,制止住她的话。

    眼神霸道极了,神姿冷冽倨傲,明明他的身形还是少年人的修长高挑,可肩膀,却似乎变厚了,气质,也更加沉稳可靠。

    身上的四爪金蟒跃然而出,一国太子威压尽显。

    这一刻,阮正绚噤声了。

    长长的睫毛也柔顺垂了下去。

    在谢印星离去之际,阮正绚轻轻张口,声音细微极了,问了他走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阿星,如果阮家不容我,你以后会养我一辈子吗?”

    谢印星顿住步伐,眼神扫视过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就告诉我会与不会?”

    “你觉得呢?”少年倨傲扬起下巴,像看笨蛋似地白她一眼,随后,转身走人。

    威肃太子公服赤色炎炎,一时竟比外面日头还要烈。

    显然,阮正绚问了他一个白痴问题,他会养她,无论何种情况,正如当日他在牢房会公然维护她一样。

    阮正绚静静垂眸,自己做到了呢。

    她终于做到让谢印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维护她,也终于做到让阮家人再不敢小觑她,明白她身后的靠山就是谢印星实锤。

    也难为她让菱枝在外面做的那些小动作,那些所谓的对阮安鸿的刻意引导,并成功让谢印星在来大牢的那一天成功撞上阮安鸿......

    她的复仇计划终于可以开展下一步了呢。

    只不过不知为何,阮正绚心底涌上淡淡不适,她正欲细细探究时,少年步履飞快走回来了。

    在阮正绚疑惑的眼神中,他三步并两步坐回阮正绚床前,上半身微倾,单手撑在她身上。

    阮正绚:“......???”

    身上红衣张扬,紫金冠高束的黑发无声垂下,在少年脸侧形成一片阴影,和着远处窗外洒进的光芒,愈发显得少年神情晦暗不明。

    良久的沉默后,少年开口了。

    “之前爷说有事同你说,你可还记得?”

    阮正绚的心咯噔了一下,她莫名觉得此刻男上女下这个姿势有些危险,想要起身,却发现无处可躲,她微微侧过头,有些不自然说道:“......不记得了。”

    “就是外祖母生辰那晚,我要与你说的话,”但是因为那日争执,二人晚上并未相见。

    那明明是七夕,是最适合说这话的时候。

    却因二人的互不信任搞砸了。

    不过现在也不要紧,谢印星忽然下定决心,黑黢黢的眼珠子直直盯下,另一手也锁在阮正绚身侧,继续说道:“我要娶你为妃。”

    “为妃?”一石惊起千层浪,阮正绚面上看着平静,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对,为妃,为我的太子妃。”谢印星说,“其实这件事我早该告诉你,只是之前......”

    谢印星之后再说什么,阮正绚都没听清,她只是看着少年总是透着冷冽感的薄唇一张一合,无数的话语便形成铁索,牢牢向她捆来,让她再不能躲避,也再不能动弹。

    “.......听清楚了吗,阿绚?”

    谢印星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意表达个彻底,未成想,身下女子一脸呆滞,忧似魂不守舍。

    是高兴坏了?

    还是别的原因?

    谢印星皱眉,昳色过浓的眉眼沉了下来,危险发问:“你没听清?”

    阮正绚这才回神,牵强笑了一下,“听,听清了。”

    “那是你不愿意?”少年又沉声发问,目光锐利极了。

    “没,没有。”阮正绚难得结巴了一下,“只是......”

    “只是什么?”谢印星微微眯眼,那漂亮的眼睛,就像凶悍狠厉的小狼崽子般危险。

    “只是......你父皇他会同意你娶我吗?”阮正绚问出最本质的问题。

    “这你就不用管了。”谢印星长睫微颤,俊美的极富攻击性的脸庞垂得更低,浓眉混不吝极了,霸道张口,“你只需记住,你即将嫁我为妻。”

    阮正绚的心漏跳数拍,身子僵硬到极点,她深呼吸一口,尽量避开少年赤.裸.裸落下的目光,呐呐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事?”

    “小爷想说,不行吗?”少年倨傲反问。

    仿佛只要他愿意,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他到底没忍住,像是施恩般解释:“.......主要爷实在怕一个可怜虫无家可归。”

    阮正绚目光微颤,联想到刚刚少年临走前她问少年的话语,他竟真会养她一辈子,而且还是作为名正言顺的丈夫角色,亦是他承诺给她的至高诺言。

    明明他风华正茂,郎艳独绝,身份又至高无上,配得上比她身份更好的女子,如今,却愿意将这身边位置予她。

    阮正绚切切实实被烫到了,想到自己那些不可见人的阴谋算计,在这样光明正大的少年郎面前,竟显得如此卑鄙龌龊。

    阮正绚莫名想要他撤回他说过的话,但想了很多种理由,却好多种理由都不能说,最后,她只能干巴巴问道:“可,可我是天煞孤星命格。”

    “你大伯说的话你也信?”谢印星皱眉,仿佛没想到阮正绚会信这个。

    “我.......”阮正绚目光闪烁,呼吸越发艰难,最后,她所幸破罐子破摔,不躲不闪看向谢印星,“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谢印星低低笑开,似乎很迁就阮正绚般说道。

    阮正绚一梗,更觉呼吸不畅,也对,待在少年身下,又怎会呼吸畅通?

    她真是糊涂了,竟被一个毛头小子反向拿捏,想到此,阮正绚气极,抓起少年俯至她身前的衣襟就起身,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以一种费力的姿态问道:“那你快说,若我真是天煞孤星命格,克你怎么办?”

    此话若是旁人,谢印星早对他不客气了,若是面前这个与他呼吸交缠的女子,谢印星就不在意了。

    他说:“那有什么?小爷命硬,你克不死!”

    “那万一呢?”阮正绚一字一句认真问道。

    没想到谢印星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爷表情,“万一.......万一小爷亦心甘情愿。”

    阮正绚撑起的身子忽然失了力气,松开少年衣襟,往后一仰,掉在床榻。

    正如她本来持重审慎的心突然掉了一样。

    落地无声,却重如千斤。

    这一刻,阮正绚知道自己沦陷了,少年的这个网,织得太严密了,她无处可躲。

    怎么办?

    那她的复仇大业该怎么办?

    她不应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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