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湮王族的住处何其广阔,怀水靠山的,在坐着辇车越过不知几座楼阁,又不知跨上了几步台阶,待她到达湖边高楼时已经感到十分疲累了。

    阿泽亚带她入座在顶阁,四面通透便于看景的方寸地只有精雕木栏围了一圈。她探着脑袋望了望,整个府邸的内湖落在眼底,点点楼房与石灯一直绵延到后山深处。湖心伸出三根红巨木,由此搭建了几乎镂空的木制高台,每层飞檐上都挂着银铃绸缎。如此轻盈的构造看似摇摇欲坠,却作有数十丈高。台上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比着,几个老教头还在一旁拿着话本手舞足蹈。

    虽然在此处观赏是绝佳的位置,但也因此远了距离看不得美人们的模样。鹿九只瞅着那群舞女婀娜曼妙的身段、以及背后那硕大的月亮撒在她们身上的清辉。

    美人到底是美人,光看着朦胧的身影也是美的。可鹿九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们正儿八经排一回,只得另找事情做。

    阿泽亚递过来暖烫的酒,她连连婉拒。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怎么现在就没了神气,打着哈欠要睡觉了?”他倒不在意美人软趴趴地窝在一堆软靠里。这里仅就纳得了四人围座,平时也只给文士们赏湖赏山,并没有多装挡风遮寒的帘子,以至于夜里的微凉让她像个豚鼠一样直往温暖的地方钻。

    幸亏铺上了软软的地垫。鹿九扭捏又勉强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嘟囔:“我哪知道要上那么多楼梯呀。”

    她瞥了瞥男人宽阔的胸膛,对方压着她的脑袋把她裹进了紧实的双臂中。暖呼呼的浓厚的气息包围住她,头上压着他的下巴。

    “小阿九是在怨我了?”他懒洋洋地拖着词儿,磁性的嗓音从头骨往下传导。

    “是我疏忽了,给你赔不是。”

    “看会就回去吧。”

    回去?来都来了,自然是要看到排演的。鹿九索性躺在他怀里,抱着枕头大大方方享受舒适的体温。

    最好是在这消磨到男人困极再回去。开玩笑,她宁愿出来吹冷风也不愿身上再添点有的没的乌青块。

    她抬眼看着漫天星辰,耳边有女声开始清唱。

    “原以为君与我可朝暮随,却只是人间一遭做亡羊……城破山河乱飞花,我只得抛你化作永生蝶——”

    鹿九看见舞者跃入空中,但脚边绫罗被另一男役狠狠拽下,她轻巧跌落下来,有男声接着吟唱:

    “勿怪我气身恼命求王母,宁堕鬼神也要寻你天涯……飞天入境你已空空,可知我花红溅背煎人寿——”

    她莫名听得不是滋味,不知为何心口不舒服起来。

    “这是什么戏?”

    她仰了仰身子,趴在栏杆上努力想看清对面的人。

    阿泽亚灿金的眼眸在清冷月光下弥散着一层辉雾,他看着异样的眼前人,支着手闲闲开口。

    “是外来的故事编排来的戏。说是一对情侣本定好长长久久的终生,女子却因战事来临而毁了约。她吃了长生的药化作蝴蝶而逃,只留下男子受着千刀万剐的虐刑。男人因此生了怨恨,不惜堕入鬼神之道也要寻到她。”

    “然后呢?”

    “话本的撰者死于走水,原版的下半部也就遗失了,现在都是各路戏班自己创的尾。这本是乏善可陈的故事,只因取材在曾经的东离而显得有点意思,颇得贵妇女们的喜爱。”

    “东离?”鹿九咬着这两个字。

    “嗯。”年轻的王子目不转睛看着她,那漂亮如琉璃的银红眼眸迷迷茫茫,月光掩映着她嫩白如玉的脸蛋,出尘得像轻盈的永生蝶仙。

    她转过头,不知为何坚定道:“不是这样的故事。”

    阿泽亚笑了:“你四五岁就离开了故里,怎会知道不是这样的故事?有谁教你唱过吗?”

    鹿九皱着眉沉默。她眨巴眨巴眼睛,一滴泪水点在了她的手上,把她吓了一跳。

    “我怎么……”哭了?不可思议,这是什么要命的线索吗?

    她的大脑纠疼片刻,尾椎升上寒意,她想也不想钻进了阿泽亚的怀里。

    阿泽亚从善如流拍着她的背,眼底是讳莫如深的暗金。

    “怎么听个戏也能吓成这样?我让他们先撤了去。”

    虽然这个男人看着风流纨绔没个正形,鹿九却总有着从第一次见面就产生的一丝丝危险警报。她说不上来也道不明白,又处理不来自身奇怪的难受,索性放空脑袋由着他安排。

    逃避可耻但有用。她盯着栏外的点点皓白,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刚才的寒意陡然奇怪,胸中的痛苦在瞬间暗涌又平息,有什么想要钻出又立马消散。

    明月当空,戏班子的声音渐渐远去,夜风带起的银铃细碎响起,似乎有特殊的催眠魔力。

    “小阿九。”他摆弄着鹿九的头发,撸得鹿九舒舒服服。

    “嗯?”她低低应了声,不知怎的昏昏欲睡。

    阿泽亚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蛊惑着她。如果她能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男人此刻隐去了漫不经心的放浪,半阖的金眸透着几丝晦暗不明。

    “你在想什么?”

    “想……想作诗。”她虚情假意地抬眼看了看星空,准备扯点什么诗情画意的糊弄过去。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男人冷哼一声,不吃这套。

    “偷偷告诉我,你是想家了?”

    他的询问似乎有着情绪的引导,鹿九的气息渐弱,扑闪的睫毛缓缓闭上,心情随之低落下来。

    虽然她早脱离了畸形的原生家庭,但还有美食和二次元、自己养的狗狗、还未追完的剧、没有看完的小说……她并不觉得原来的宇宙世界最是美好,但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活在这里。

    “说了你也不知道……我们那有电有磁,有好多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有长生的蝴蝶吗?有漆黑的鬼怪吗?”

    鹿九疑惑地喃喃:“仿生工艺品的话能保存很久,但那不是真蝴蝶…至于神鬼…”鉴于她自身经历,倒也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你也想追求长生不老?没有那种东西的。”难得有人耐心听她念想,她拍拍小脸继续叨叨:“我们那有一位开国皇帝,他到死都在追求着长生药,连他的墓里都有条水银河。”

    反正东离已经不复存在了,前代原住民只剩她一个,随便她怎么说都行。阿泽亚怎么也是花美男,她可不忍心他沉迷这种东西去炼丹嗑药。

    “水银丹药都是剧毒,这些是迷信,可千万不能尝试呀。”鹿九恐吓他:“吃多了那种东西不止会上瘾,运气差的直接一命呜呼。就算是在东离能活一百多岁的人都是高寿了,那种什么修仙啊、飞升的说法啊,全是骗人的。”

    阿泽亚见她逐渐清醒,笑道:“这种法子倒是第一次听说。可据我所知大启的帝师已有一千多岁,我们北湮的神官也有八百过半,还有世间的各路半仙能人,百余龄的比比皆是……”

    “怎么会有人能活这么久。”她撇撇嘴,很是不屑这种传闻,皱着眉捏上男人的脸:“以讹传讹,都是江湖骗子,您可千万别被忽悠了。”

    “小家伙别这么武断。”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几根小指头,对方明显有了兴致。

    “不说宫里养的那几尾小蛟有成百上千年的寿命,若不出意外,连你的灰灰也能活个二三百年……王族的纯血血脉更与平民不同,百年而立身,千年知天命,你所说的长生于我们而言并不奇妙,别担心我会着迷这个。”

    “?”

    “除了我族人以外,再有是得了道的帝师神官、有些修为的散仙半仙也会活得久一些。但说来他们也只是普通人而已,没有机缘巧合,寿数也不过堪堪大几百年。水银能作为寻常人增寿的法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在民间竟还有如此疯魔求生的人。”

    “……”

    “你怎么了?”

    怀里的女子愣愣呆呆的像是被抽了魂,琉璃眼珠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小嘴开开合合又闭上了,像极了一只刚下凡的傻兔子精。

    “你们?”

    她沉默半晌,生涩吐出了两个字。

    异国的王子想来十分喜欢她不明就里的可爱模样,耐心解释道:“祖上的起源并无记载,想也无非是天下治者仙人投胎云云。虽说宗族血脉众多,但大多已和外族人结合,诞下的子嗣也只是一般王孙贵族,并没有特别的了。”

    “如今族内的纯血子嗣,除了启国这几个皇子便只剩北湮的我了。”

    鹿九炸裂的脑袋一片空白:“你?”

    对方慈爱地摸摸她的头,修长粗粝的手指在她眼尾留下淡淡绯色。

    “北湮开国两百年,我父王在此之前是大启王族的一支血脉。当年他行事疯癫没有个度,与启国的皇帝产生了分歧,直到母后离世才缓和了与他的关系。如今两国邦交,不过是父辈的这两个近亲兄弟之间的稍许示弱和好罢了——你抖什么?”

    她看着俊朗如神祗的男人的脸,终究捂住脸摇摇脑袋,本就用绫罗虚虚束着的一头青丝胡乱散开,粘腻地缠绕在二人身上。

    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细小轻飘的声调带着颤抖。

    “冒昧问一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指缝里流出:“你……您今年高寿?”

    “唔……”他想了想,“约摸二百二十六岁吧。”

    她痴了傻了,一时摸不清这个世界的基本属性。然而双手比思维更快地扒拉着男人的衣领,又仔细端详起年轻的脸蛋——这雄激素爆表的体魄、结结实实的胸锁乳突肌、毫无岁月皱纹的、深邃硬挺的俊脸,无一不告诉她此人不过二十多岁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

    她愣愣地盯着人家的胸肌,看着看着眼泪从眼角和嘴角流下来。

    “……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设定……”

    “你这长在哪个下档次的馆子,竟连常识也不教给你们么?”男人显然会错了意,笑着轻轻把她放倒在毯子上,亲了亲雪白脖子上的淤红:“小阿九这般天真可爱,我都想把你要过来带回北湮,给你好好养老送终呢。”

    鹿九绷不住了。她心情复杂陷入混沌的思考,直到肩膀的肌肤接触到寒夜的微凉,那受惊的小鹿突然哆嗦起来,眼眸蓄满了氤氲的泪水,脸蛋耳根都红透成了樱桃色,小手还狠狠攥着下摆咬着袖子衣角呜呜咽。

    她忍不住结结巴巴:“这这这是在外面!——”还是在毫无遮挡的高台阁楼上!星月高悬阁中亮亮堂堂,自己只是个初阶lsp,断断没有两百岁大哥你这样的从容不迫啊!

    “嘘——”对方在月下的眼妖冶流金,发间的宝石玛瑙贴在她的锁骨上,冷硬的肤感激起颤栗。

    男人把她额上的乱发拨到耳边,亲昵凑近她的脸,念着方才戏台子的唱词,唇角勾起放浪的风月。

    “怪只怪蝶仙不谙情爱、不知撩拨入我梦。还请神女怜爱我,赐我人间相欢夜……”

    美人瓷白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软靠,清灵的音儿已促促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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