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淋漓地淌进井里。

    在她的脚下,井沿微微颤动。

    黎应晨后撤两步,只见那石块堆垒的井沿仿佛血肉一般,蠕动着慢慢张开,就像一朵花。

    井在绽开。

    井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色草蔓,带着湿润的潮气。在砖块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冒出来参差不齐的凸起。慢慢伸出来才看清楚,竟是一根又一根青白肿胀的人手臂。这些手臂彼此之间窸窣摩擦,像是牙齿一样参差叠压,一根叠着一根,手掌搭着手腕,给黎应晨搭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整个井道就像是一根进食的食管一般,翕动起来。

    请君入瓮,问君心肝胆识有几何?

    “我和你同去。”连苦说。

    黎应晨回头笑笑:“不必了,你回去吧。去帮帮姜堰。”

    这是与系统的对峙。众邪祟本身就是经由系统收服的,系统能够让他们清醒,自然也能让他们变回那副样子。带上连苦,说不定关键时刻是给自己送葬。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邪祟保驾护航,也没有赶尸系统给她开挂。

    这是只属于黎应晨的战斗。

    连苦注视着她。正如黎应晨没有劝过连苦,连苦也不去劝黎应晨。两个女人的目光交汇,透过彼此的眼瞳,看见那份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决心。

    无需解释,她们本来就很相似。

    黎应晨毫不犹豫,一脚踏上那人手搭成的活梯。

    被她踩上的人手抖了一下,肌肉绷紧,撑住了她。有点晃。

    “哆嗦什么,”黎应晨慢悠悠地说,“我要是个1.5人份的大碗装,对你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手委委屈屈地定下来,不动了。

    话虽如此,黎应晨对自己的体重有数。这个身体匀称偏瘦,完全是纤细小姐的身形。她低头看着井壁上伸出来的手臂们,心想:不太结实。

    不像是溺死在井里的死人,也不像砌在井壁里的活人。这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邪祟必有出处,黎应晨相信这一点。

    她一步一步下到井底。

    砰咚。砰咚。

    黎应晨抬起头,她听见了大地的震动。

    这是一小片压抑的空间,就像是什么东西的身体内部,一个心室。她伸出手去,摸到身侧的墙壁,那是湿润的泥土,仿佛活着一样,一下一下翕动着。

    她扶着有生命的泥土,在湿润的心室中穿行,直至一个拐角处。

    她的眼角余光,似乎隐约瞟到了一团蜷缩着的血红色团块。

    那团红浓郁的厉害,深的已经近乎于漆黑了。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若不是黎应晨的精神紧绷,注意力高度集中,都发现不了它。黎应晨向它看去。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眼前嗡的一声,亮起了无数斑斓的红色——

    “……!”

    仅仅一眼,她一下就被迫进入了灵视状态!

    黎应晨头颅突然爆开一样的剧痛。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像是弹窗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眨眼间就已经占满了她的整个视野。濒临极限的精神一下子崩溃,她腿一软,整个人径直倒了下去,咚一声砸在地上,被柔软的土地包裹了。

    【警告。】

    【警告。】

    【宿主的距离过近。】

    【不推荐继续进行观测。】

    系统的塑料音一浪高过一浪。

    红色的团块在蠕动。

    红色的团块在蠕动,黑色的团块在向这边靠过来。

    “咳……”

    黎应晨已经几乎看不清了。她拼命呼吸,呼吸,头痛的像是有一万只螳螂在拼命地凿挖她的大脑。眼前的景象在膨胀,不知不觉间,眼球充血膨胀,变成了滴着血的赤红色。

    那东西还在靠近。

    耳边传来纷乱窸窣的声音。嘈杂,刺耳,尖锐,像是长针扎进耳膜一样贯穿了黎应晨的头。

    于是黎应晨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什么黑色的团块。

    那是……世界的的碎片。

    它就存在在那里。只是普通的,安静的待着。也许连恶意都没有。是她的眼睛无法分辨如此繁杂的信息量,就像1946年的计算机无法处理2046年的程序。那是超出了她大脑处理极限的信息量,映在她的眼睛里,只剩下血色的团块。

    【警告。请立即离开这里。】

    会死的。

    黎应晨想。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已经湿成一片了。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鼻腔里,耳道里,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警告。请立即离开这里。】

    黎应晨低下头,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定下神来,用模糊的双眼对焦……

    发现了满手的血。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淌了满脸的血泪。

    【检测到会对宿主的精神生命造成毁灭性威胁的灵场。】

    【请立即离开这里。】

    系统的声音冰冷平静,但黎应晨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播报。

    自打她走到这里,这声音一刻也没停下过,可见它确实是急了。

    黎应晨大笑起来。

    脑袋要炸开一样的剧痛,让她的精神绷得死紧,以至于有些许癫狂。

    系统确实太急了,以至于她愉快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东西确实不是系统的本体。

    系统根本没办法控制祂做些什么,只能不停地警告黎应晨。

    如果黎应晨死在井下,邪祟志和系统这辈子也别想送出去了。所有能接触到黎应晨尸体的人都会死。哪怕成功转移,新宿主也很快就会在这样的观测下崩坏。

    用游戏的思维来解释,这就是一个死档!

    黑色的团块还在靠近。

    黎应晨还在继续。

    她撑起剧痛的头颅,抬起眼睛,充血的瞳孔死死盯着那团块。

    哗啦!

    在眼神对焦的一瞬间,浩如烟海的信息洪流滚滚涌来。无数纷杂的画面,声音,认知,规律,唐突地涌入了黎应晨的大脑。黎应晨再也不痛了。她看到几千万棵树的根须扎在土地中,微量元素在流淌,细胞质在细胞壁内涌动,而她能分清每一棵树最细微的差别,她知晓了几千万朵花的茎叶是如何运输营养的,千千万万的兔豺从丛林中探出头颅,它们的肌肉和血液系统在运转……

    就像是将整座黑凤山熬化了,拉开她的头盖骨,一股脑地灌进去。

    那团东西是一个符号,一个钥匙。

    黎应晨根本无法挑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她甚至无从分辨任何东西。就像她没法在一片大海里精准的选择一滴特定的水。

    在这样浩如烟海的信息下,黎应晨感觉到了……

    幸福。

    她好幸福。扭曲的面容扬起温柔的笑意。

    黎应晨的意识在这洪流大海中翻滚飘摇,近乎湮灭。思考能力在极速尖叫着融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格一点点崩坏,就像是沧海中的一滴水,再怎么拼命地拒绝融化,也耽误不了几个瞬息。

    瞬息之间,森罗万象的宇宙已然过去。

    她挺过那一下也没有用。下一秒,迥然不同的大海再一次席卷而来。

    每一棵树,每一条河,每一只兔或者鸟,都与上一秒的它们完全不同。

    黑凤山有数以亿计的生灵,你怎么能算是特殊的一个呢?

    都是……一样的呀。

    ……

    淅淅沥沥。

    有什么东西,粘稠的,猩红的,从她的耳朵里淌出来。

    啊。

    黎应晨眨眨眼。

    是她自己的脑浆啊。

    人类的思考能力没办法承受大山呢,好遗憾哦。

    她不痛了。

    好开心。好幸福。黏糊糊的,软乎乎,像是草莓奶茶里泡着的牛奶麻薯。

    大脑融化了,胸腔在膨胀,好高兴。

    她最后的意识,朦朦胧胧地看到……

    那黑红色的团块顿在原地,原地转了转。

    祂好像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慌张。

    黎应晨咬住嘴唇。

    她的精神已经近乎消亡,昏昏沉沉的大脑只能支持她做最后一件事。她一直在思考的那件事,她割腕喊话的时候就在想的事。

    她支起身子,一把抱住了那代表死亡的团块!

    嗡——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蠕动着的井底,聒噪的系统,浩如烟海的信息,都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她好像漂浮在纯白色的牛奶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直接来吃我啊……?”

    黎应晨七窍淋漓滴着血,融化的大脑从耳朵流淌而出,笑的眉眼弯弯。她很幸福,少女轻柔地喃喃细语,温存懵懂,好像在讲什么细碎的情话。

    “……费了这么大力气,也要吃到我一点点……我是不是很好吃?”

    少女的血肉柔软细瘦。

    血色团块在她的怀抱中颤抖。

    “不要管什么系统了……我不会被你吓到的哦。”

    黎应晨笑着低下头,用额头顶一顶祂。

    她的意识懵懵懂懂的,好像在撒娇一样,缱绻地蹭一蹭。

    “想吃我的话,直接来找我就好了嘛。”

    “来……看着我。”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当然。最喜欢了。特别,特别,特别的喜欢。

    那团块微微打着颤,蜷缩在一起,张开混乱纷杂的血色。祂好像渴望疯了,有某种近乎不可置信的狂喜,又有些惶然,挣扎着想要逃走。

    黎应晨把祂抱得更紧了。

    ……若有人能看到这一幕,很难分辨究竟谁才是怪物和恶魔。

    就尝一口,就尝一小口。

    那流淌的团块伸出一小支触手一样的旁支,极尽小心地抚摸上黎应晨的脸颊。

    嚓。

    那触手贴近了黎应晨的左眼,嚓一下融化成液体,裹住了那颗眼球。

    充血的金色眼球逐渐融化,融化,被吸收了进去。

    ——

    黎应晨感受到了……某种感情。

    像是狂喜,像是依赖,像是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以至于带出来的一点点惶恐,就好像旅人在烈日下的沙漠中走了两个月,嘴唇干到碎裂,看着一整瓶清澈的泉水,只敢珍而重之地抿一小口,滚在口中,欣赏回味。

    在滚滚的信息洪流中,这股近乎有些惶恐的狂喜,就像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的精神。

    ——黑凤山有数以亿计的生灵,你怎么能算是特殊的一个呢?

    你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山如此说。

    …………

    ……

    混乱,癫狂,不自然的幸福感,眼前牛乳一样的白雾,都如同潮水一样慢慢地消退。

    黎应晨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她躺在缓慢翕动的土地中,空洞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流淌的红色。

    那是她的脑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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