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天幕扭曲一下,飞在空中的田恕己突然愣住了。

    只这一瞬间,肿胀之女的黑发一下撞上了田恕己的肩膀,将他狠狠地砸在了城墙上。

    “咳……!”

    田恕己蜷缩起身体,突出一口黑血,痛的浑身发抖。

    周遭早就成了一片战乱的血海。从墙下的黑发中,爬出了一双又密密麻麻的脚。这些脚被泡胀了,青白腐烂,自脚腕以上就是断裂的碎骨。有单只的,有成双的,也有几只融合在一起的畸形样子,一只脚上长着十多只脚趾。脚趾蠕动,几千只脚像是虫子一样爬上城墙。

    这些脚力道很大,一次蹬踹就足以把人踹的筋骨俱断,还在有意地将人踹下城楼。周围的村民们拿着武器镰刀,站在城墙上,与这些残肢断体战成一团。

    城墙像是活了一般,坚硬的石块如同血肉一样扭曲起来,将田恕己包裹住,吞没下去。短暂的离开了肿胀之女的视线。

    [能力-生桩]

    生桩童的血肉肢体与构筑物本身融为一体。他所镇守的构筑物是有生命的。

    “这边老张快喘不上气了,来个人过来扶着!”

    “止血的草药呢!这边再拿来些!”

    “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城墙在安全的墙内角落把田恕己吐了出来。之前其它倒在城墙的受伤村民,也一一被城墙吞没,都吐在此处。这里是后方转运与医治伤员的地方,此刻同城墙上一样,嘈杂忙碌。

    有什么东西抓住田恕己往外拖,然后一个稚嫩的惊呼响起来:

    “田恕己!”

    田恕己睁开眼睛,看到了白凝春。小姑娘头上裹着一块汗巾,正在为所有伤者做紧急处理。

    在战斗开始之前,白凝春会特地跑到城墙上来找他玩。这丫头从来不喊他将军,玩打仗游戏还要当他的皇帝——什么道理!

    但田恕己此刻却无暇顾及任何事情,他虚弱的身形不稳,一把抓住了白凝春的衣袖,满脸都是孩童的张皇失措:

    “我…我感觉不到应晨姐了!”

    “咦?”白凝春愣在原地。

    此时的城楼上,找不到目标的肿胀之女,缓慢接近了城墙。村人们抬起头,看到占满整个天空的一张腐烂巨脸。传令官撕心裂肺地吼——

    “换大箭!换大箭!上弦!”

    肿胀之女微微抬起手,咚的一拳砸到了城墙上。

    几个村民猝不及防,被砸到手下,整个人直接变成一摊血泥,糊在了城墙上。

    “啊……啊啊啊……”

    有人当场崩溃了。

    “挺住!”传令官大喝一声,自己冒死冲上前去,拿着铁叉,一叉叉中了那腐烂的手指,将她钉在原地:“齐射!!!”

    在脚群的干扰下,继续操控重弩显得格外困难。但仍然有村人们挣扎着坚持完成了任务。第一波残缺的箭雨射出,肿胀之女发出一声混沌的惨叫,抽手一甩,将传令官狠狠撞在了墙上,咚的一声。好在城墙将立即变软了一瞬间,接住了他,不然此刻早已脑浆迸裂。

    旁边的村人赶紧把他扶起来,问:“要不要去叫小将军?”

    “不。”传令官喘匀了一口气,扶着断裂的骨头,咬咬牙,“小将军已经很累了。离了他,我们就做不成事了么?他一直护着我们,他累了,我们也得护着他!”

    “走,大家跟我上!我们撑到他回来!”

    =

    撑到他回来!

    通讯频道里,所有鬼怪乱成一团。

    姜堰正在火海之中。她的面前是一片燃烧着的尸骸。有人的,也有动物的。食物链在此时无比渺小,豺狼和野兔交错在一起,人类与野兽在焦糊的火焰下一同融化,糅合,一视同仁地被烧成了焦炭。

    他们在火焰中起舞,挣扎,惨叫,逃亡般地向姜堰冲来。

    这是山火。

    在山火中丧生的生灵们回来了。

    只是,姜堰此刻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她提身而起,就要飞上天空。

    旁边的连苦正在操控陨星与焦尸鏖战,早有准备,一把拉住她:“回来!”

    “黎小姐不见了,你现在拦我做什么!”

    姜堰带着哭腔抓住连苦的袖子。

    连苦咬咬牙,眼睛快滴出血来,声音却平静而坚定:“如果你能救得了她,我自不拦你,还捎你一程。但是,你去找她有用吗?”

    “没有了你,谁来控制火势?没有了我,谁来拦住焦尸?这里离不开我们。”

    姜堰咬着牙,闭了闭眼,泪如雨下。

    “可是……可是……”

    “我找不到她了啊!”

    一直以来都住在她心底的,带她从百年怨恨的地狱中睁开眼睛的小姑娘。

    她把她弄丢了。

    “相信黎应晨吧。”连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目光投向遥远的丛林。

    “那是我们选定的主公。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相信她。”

    “我们把这里守好,等她回来,给她一个完完整整的村子,而不是一片焦尸。”

    姜堰心里何尝不明白。事实上,白莹她们还在身后,就算连苦不拉着,姜堰也不会走。她只是关心则乱,心如刀绞。

    她抿着嘴唇,长针一甩,双目通红,重新摆起架势。

    “是的,我明白……来吧。”

    =

    高台之上,柳阿公面色仓皇地对林济海说明了情况。

    林济海抓紧了木椅扶手,深深缓了口气,半晌才维持住了平静,慢慢摇头。

    “…不急,不急……先把应急部队调到东南城墙。问问田恕己,需要多久修整?”

    柳阿公在问田恕己。旁边做旗手的村妇擎起两面红旗,站在最高处挥舞起来。连苦已走,应急部队的调动就需要通过旗语指挥了。

    柳阿公很快回话了:“田恕己说他歇息一刻钟就回去。上面的人出事立即通知他。要说吗?”

    “不了。让他好生歇完。”

    林济海摇摇头,停顿了几秒,又突然抬起头,说:

    “对了。帮我把这个人叫来。”

    =

    黎应晨在哪里?

    黎应晨在在观察自己的脑浆。

    她漂浮在一片无重力的黑色空间里,面前流淌着一大泊血液和融化的大脑。黎应晨摸着下巴,正在认真地品鉴它——红色的,半凝固,凝结成一团,依稀能看到融化流淌的脑回沟……确实挺像草莓麻薯。还是那种草莓酱放的很多的,齁甜的麻薯。

    ……馋了,回去问问白莹会不会做。

    黎应晨在戳戳自己的大脑。这行为真是小众。

    她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头痛,身体也没有任何地方感到不适。就连视野也没有任何异常。

    黎应晨伸出手,轻轻触碰自己的左眼。

    她的掌心碰到了柔软的眼球,裹在薄薄一层眼皮下面,轻轻颤了一下。

    她不知道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了。

    但是总之,她还活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啊。

    黎应晨左右张望半天,沉默地翻滚了一圈。

    除了她和她的脑浆,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就像被装进了一个罐子里。

    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

    她已经醒了很久了。具体是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只有十分钟。系统像是死了一样沉寂,就连邪祟志也不见了。

    她呐喊过,慌张过,到处奔逃寻找过,一切努力都消融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没有激起任何回音。她连自己是否有过移动,移动了多少都不清楚。

    最后,她只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蜷缩在原地,观察自己的脑浆。

    一个诡异的恐惧从她的胸腔里冒出来——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是……一辈子吧?

    黎应晨轻轻哆嗦一下,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恐惧。这种恐惧非常可怕,不同于任何妖鬼邪祟,也不是死亡,而是永无止尽的孤独与空虚。无人交流,无事可做,无法死去。甚至也不会饿和渴。

    就这样,十年,二十年,她会生不如死。等到那时候,用“疯子”来形容她的精神状态都会显得太过友善。

    也太可怕了……黎应晨笑的嘴角抽搐,眼底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惧。这是哪门子的酷刑……?

    不会这样对我吧?不会吧?

    一阵窸窣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一阵突兀地风刮来。

    黎应晨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抬起头。

    紧接着,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是一只瘦削的手,五指修长,肤色惨白,骨节分明。青色的经络藏在皮肤下面,随着动作轻轻跳动。掌心干燥而冰冷。

    只是……这力道轻的厉害,基本没什么束缚力,更别提窒息了。

    黎应晨一把握住这只手,非常热情地打起招呼:“你好!”

    她抬起眼睛,这才看清。

    在黑雾缭绕,潇潇邪风之间,在漩涡的正中央,浮着一个黑发黑袍,浑身染血的男人。

    黎应晨见过这个男人。在万丈高空的吊桥之上,她看见过他身在火海中的幻象。系统告诉她,要去昆仑宫找他。

    他有一双滴着血一样,猩红的瞳孔。

    那双眼睛晦暗不明地盯着她,隐隐裹着阴戾的底色。

    黎应晨恍若未觉。她早已经习惯了邪祟都是能交流的朋友,至少也如连苦和田恕己一样,不是朋友也能多少唠两句,此刻见到亲人一般长叹一声——“哎,我真是服了!在这种破地方跑了这么半天,可算是见到能说两句的东西了!”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歪歪头:“嗯……你应该是可以交流的吧?”

    不是那种上来就宰人全家的吧?系统背书此人能聊天,应该不至于吧?

    黑袍男人怔在那里。他近乎是凝固在空气中一样,瞳孔里水光颤动。

    半晌干裂的嘴唇轻轻颤动两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还好?”

    这声音语不成调,沙哑的不似人声,滴着血一般,又轻的厉害,在漆黑的虚空中滚了两圈,连个回声也没激起来。

    就好像……他已经几百年没说过话一样。

    黎应晨大为高兴,狠狠地松了口气:“太好了!那问题就不大!”

    害怕?什么害怕?被邪祟杀死有自己一个人飘一万年可怕吗?

    这邪祟掐着她的脖子,但是握的不紧,黎应晨就随便乱飘,甚至还低头蹭了蹭——有点痒,不太舒服。

    黑袍男人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黎应晨乐了。她背着手绕着黑袍男人飞了一圈,笑的眉眼弯弯:

    “有人说过你的手很漂亮吗?”

    ……这都是什么话!

    黑袍男人垂眸看着她,有些手足无措。

    那眼神,怎么说呢……黎应晨眨眨眼。

    感觉就像是你看着一只野猫。毛茸茸的,软乎乎的,太脆弱了,以至于不知道要怎么做,怕一不小心把她捏坏了。你把她拎着后脖子提起来,她还要喵喵叫着蹭蹭你的手。

    野猫黎应晨这辈子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在眨巴眨巴眼睛。

    他伸出那只被称为“很漂亮”的手,极轻极轻地触摸向黎应晨的左眼。

    黎应晨没有躲。

    咚。

    在那指尖与眼睛接触的一瞬间,黎应辰的心脏好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侵袭了她。

    她和黑袍男人在虚空中对视。

    在这一瞬间,黎应晨的感官似乎突兀地融化了。

    就如被吃掉的那一刻一样。她看见星空,看见冬日的雪山林海,看见山林中的飞鸟蓬勃展翼,看到锁链贯穿自己的锁骨,看到昆仑山底绵延无尽的烈火,也看到了……自己。

    倒在地上的自己。

    “是你吗?”黎应晨喃喃着抓住这只手。

    这是多么……多么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虚无感,她感受过三次。

    第一次,刚刚到来这个世界,出现在她手心里的鲜红色卡池。

    第二次,跌落高空,失去意识之后的星海里,九天之上漂浮的星辰。

    第三次,跌落在地底尘泥里,那团肉眼不可辨的,蔓延的团块。

    吃掉我的大脑和左眼的家伙。

    ——是你吗?

    黑袍男人微微垂下眼睫。

    沙哑艰涩的声音滚在喉咙里,轻轻地碰一碰黎应晨的眼睛,回应了她的第一声呼唤。

    “……你好。”

    我终于……见到你了。

    黎应晨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的左眼,此刻已经变成血一样的鲜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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