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天下第一快刀王十五,李笑楼或许是第一个。

    王十五摇摇头走出玉春楼时,余下看戏的人也跟着准备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看向李笑楼,嗔怪这小姑娘有些不识好歹了。

    而又看见华共月和蒋平礼这两位高手站在李笑楼身侧时,他们又觉得或许是这小姑娘成长环境太好了。

    在这两位章台山名徒身边长大,李笑楼的起点也太高了……

    于是,众人又将心底的嗔怪变作了艳羡。

    而经由王十五这么一闹,玉春楼今日也算是暂停营业了。李笑楼跟着身边的小二一起打扫大堂,不然她又要被娘责骂了。

    没错,她就是这玉春楼主人李渐玉的女儿,从小长在这等江湖气息浓厚之地,她自也学了一身仗剑天涯的侠气。总有人找她比武,每次都会将玉春楼弄得如此混乱不堪,然后被李渐玉骂一顿。

    李笑楼将地扫了,把自己的那柄断剑捡了起来,神色有些失落。她一点点摩挲着断剑摔断的断痕,连带着心头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一半。这还是她第一次练剑时,华共月亲手给她锻的一柄剑。

    说起华共月,他是四侠客之首,四侠客俱是她父亲生前旧友。四侠客和父亲同出一门,父亲是他们的大师兄。华共月排第二,蒋平礼排第四,还有排第三的詹晴时师姐,和排第五的任江陶师妹。李笑楼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按理来说,也该喊他们一声叔叔或小姨。但更多时候,李笑楼把他们看作是陪自己长大的朋友。

    李渐玉曾说,李笑楼父亲是一个死在十几年前那场人魔混战之中,在母亲的嘴里,父亲是一个很废物的人。

    李笑楼还记得,李渐玉当时义愤填膺地怒吼道:“他要是有点本事,怎么会死在那场混战之中?笑笑,我和你说,他就是个炮灰啊!”说完,李渐玉有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李笑楼当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是在怀念父亲,父亲或许是个很伟大的人。

    在华共月口中是这样的。在四侠客口中也是这样的。

    就在思绪逐渐飘远时,李笑楼感受到头顶传来熟悉温热的力道,华共月走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说道:“剑断了就断了吧,笑笑以后会有更好的剑。”

    李笑楼抬眸,看着华共月眨了眨眼睛。华共月的手顺着她的长发落了下去。他一直看着这小姑娘长大,从只有他膝盖那么高,到如今,头发竟然也长这么长了……

    李笑楼今年十四岁,生着一双杏仁大小的眼睛,眼眸深邃漆黑,就像他父亲一般。一头长发柔顺似藻,和母亲李渐玉如出一辙。她的头发已经到了腰间,平常都是随意扎着马尾,束发的红色发带,还是詹晴时送的。

    李笑楼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还在想未曾谋面的父亲。华共月和她说起过,父亲最擅长使剑了,这也是她刚才拒绝王十五的缘由之一。

    “阿月,我想去参加问玉会。”李笑楼说道。

    ——这便是缘由之二。

    “李笑楼,你怎么还想着你那问玉会!”李渐玉不知何时出现了,站在二楼向下吼道,全然没有方才那个风华万千的玉春楼主人的模样。

    李笑楼想去问玉会,进章台山。这是李渐玉的逆鳞,也是李笑楼一直以来的梦想。她自幼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跟着华共月学剑,向往着坦荡广阔的江湖。

    沉默间,李笑楼蹙了蹙眉,她小时候以为母亲是不喜欢父亲,现在她长大了,她知道母亲是接受不了父亲的离去。而她要参加问玉会,她要入门章台山,完全是触及了母亲的伤心之地。

    李笑楼站了起来,看着母亲愤怒的双眼,却不置一词。

    李渐玉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好了嫂嫂,别生笑笑的气。”就在这时一个柔美的女声传来,若是有刚才的看客在,就会发现这个绿衣衫的蒙面女子,就是方才弹古筝的那位,更是四侠客之一的詹晴时。

    詹晴时牵着李渐玉的手,将她引到一边去:“我这里新收了些镯子,嫂嫂来挑挑?”詹晴时因着在楼内弹筝,常能收到很多风雅人士送的小物什,她自己本不太稀罕这些,但恰恰是这些东西,能救李笑楼于水火之中。

    李渐玉抬眸看了詹晴时一眼,心里虽知道詹晴时还是向着李笑楼的,却也不说话,顺着她的台阶往下走了。在快要进到房内那一刻,詹晴时悄悄转过头,向楼下的李笑楼眨了眨眼睛,示意她离开。

    很多次,李笑楼犯了错,詹晴时也是这般帮她带走生气的母亲,然后母亲就会忘记李笑楼犯了错,躲过一劫。

    李笑楼内心很矛盾,她不想逃了,或者说,她不想让母亲逃了。父亲的死有蹊跷,这是四侠客和李笑楼的共识。父亲剑术冠绝一世,怎会输在那场混战之中?而华共月也找到了证据,只是至今无人问津无人知晓,仿佛有什么人刻意压制,推着父亲的死公布于众。

    毕竟,父亲可是剑仙玉琢华啊。

    想要查明一切,或许要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李笑楼这样想。

    “娘,我必须要去章台山。”李笑楼出声了,她声音有些颤抖,但不妨碍她腰挺得笔直。就连一旁和小二一起看戏的蒋平礼都被她这幅模样惊到了。

    李渐玉的脚步一顿,握着詹晴时衣袖的手紧了紧。她不转身,但在场之人都知道她现在这状态就是快要发怒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见母亲不应,李笑楼也有些生气,她踏前一步,刚想开口,却被华共月牵住了衣袖。

    转过头去,华共月蹙着眉,向她摇了摇头,示意李笑楼先不要说话。

    李渐玉的声音和她的腰背都有些颤抖,这个风光了半辈子的玉春楼主人,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忍不住啜泣了起来,但她的傲骨不容许她的懦弱,她开口,极力忍住颤声:“你走吧,你和你父亲一样,都要离我远去,你走吧。”

    李笑楼皱了皱眉,她知晓母亲的心结,甚至在自己第一次拿剑时,她能看见母亲眼底的不安和忧愁。这些年来,李笑楼悄悄跟着华共月他们学剑,母亲也从最初的非常抵制到视若无睹。

    李笑楼看了一眼手中的断剑,她想,母亲要和死去的父亲做一个了结。李笑楼不会像父亲一样,在一次离别后再也不归来。她此去,明自己之志,揭世道之险,圆父亲之死。

    “娘,我会回来的。我会查明当年的真相。”李笑楼抬眸,看着李渐玉。李渐玉回眸,看着这个跟随自己长大的女儿,她的眸子倒很像她父亲,一样幽深深邃,看得李渐玉有些心悸。

    李渐玉闭了眼,她自知道玉琢华当年的死有蹊跷,华共月第一个就告诉了她。可她当时怯懦了,她一个凡尘女子,如何和世道中个个身怀绝技的得道之人抗衡。李渐玉想起玉琢华,想起玉琢华当年何等风光,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凡一点就好了,何必去争那个天下第一呢?

    李笑楼想去查玉琢华的死因,势必又会将这江湖闹得天翻地覆。他们父女俩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不说了吗?你去吧,至于你父亲……任你怎么想,他死了便是死了,不必再追究了。”李渐玉心一横,踏入屋内,“你也是一样!你和你那便宜爹简直一个样刻出来的,不过……你要是死也给我回到家再死!”

    李笑楼闻言,不禁一愣。她以为母亲会强硬地拒绝,早就在肚子里打了好几篇腹稿。李笑楼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华共月,华共月也忍不住笑了:“她知道你长大了。”温暖的掌心落在了李笑楼的头上,让她有些恍惚。

    她真的长大了吗?李笑楼又看着手里的断剑。可是为什么,她现在好想哭?

    “那个……既然姑娘也要参加问玉会,何不和小生同路?”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李笑楼左侧传来,抬眼一看,是刚才巴结王十五的谢承行。

    原来,这谢承行没来得及和众人一起出去,就被关在了玉春楼内,还莫名其妙接过了蒋平礼递过来的扫把,就这样当起了临时工。他本想反抗,又被李笑楼和李渐玉对峙的气势吓得不敢出声。不过啊,谢承行因祸得福,倒也得知了眼前这位小姑娘身份不简单……

    见李笑楼一脸疑惑地看过来,谢承行赶忙开始介绍自己:“小生姓谢名承行,齐州万剑山庄庄主谢无恙,便是家父。刚见姑娘长剑被王十五震断,小生斗胆赠剑一柄……”

    万剑山庄?李笑楼听见这个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她听华共月说起过万剑山庄,在江湖上,万剑山庄可是有名的锻剑之地,当世许多名家的剑都出自万剑山庄之手。万剑山庄的剑自然也是一剑难求。

    李笑楼承认,她有些兴趣了。

    谢承行话音未落,蒋平礼拿着扫把打在了谢承行头上:“你就是万剑山庄的少庄主,怎么这么窝囊啊。”

    恐是方才谢承行一直抱王十五的大腿,眼下遭人嫌弃也正常。谢承行暗暗吐槽了一句,谁知道家父在临行前嘱托他到了卓州得找个好点的大腿抱,结果他这些时日到处找好大腿,没想到找得不够结实啊!被挨了一扫帚,谢少庄主只能忍气吞声道:“是是是……是小生学艺不精。”

    华共月看了蒋平礼一眼,道:“不得无礼。”

    蒋平礼又悻悻地站到了华共月身边。华共月两步走到了李笑楼身前,挡住了她和谢承行视线相对,淡声道:“原来是万剑山庄少庄主,是我们少了礼数,那就请少庄主今日先在玉春楼歇下吧。”说着,他看了一眼蒋平礼。

    蒋平礼十分得道的走到了谢承行面前,懒洋洋地开口道:“走吧,这位小少庄主,请你住玉春楼的天字号包间。”

    谢承行闻言,又看向李笑楼的方向作揖道:“姑娘,小生的仆从明日就到,可请姑娘明日来挑一柄剑。”

    “不必了。”华共月冷声道,“她的剑,玉春楼自有准备。”

    谢承行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不不不,方才小生对姑娘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这剑算是赔礼。”

    华共月又重复了一遍:“不必了。”

    谢承行暗自咬咬牙,只得赧然地道了一声告辞,不知道凭着什么毅力跟着蒋平礼进了房间。李笑楼闻言也是一副不可置信地看向华共月。

    她用的这把剑是用凉州雪山矿中的墨铁铸成,按理说很难折断,而这柄剑断得突然,华共月又是如何提前备好长剑的呢?万剑山庄的剑虽好,但终究是不熟悉李笑楼出剑的习惯,或许会不合她手,听华共月这么一说,李笑楼倒是有些期待华共月为她准备了什么剑。

    “你那把剑是该换一把了,断了也好。”这时,一个女声从另一边传来。一位身穿鹅黄长裙的女子从玉春楼外走进来,正是四侠客余下那位,任江陶任大女侠。

    任江陶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抽了李笑楼手里抓着的一柄断剑,再随手扔到了一边去:“你去问玉会,自会有人为你送上一柄好剑,在那之前……”

    她眨了眨眼睛,顺手拿了蒋平礼放在桌上的佩剑:“先用他的吧。”

    李笑楼是知道这位任女侠的性子,她和蒋平礼有些不对付,要是现在自己拿了蒋平礼的剑,指不定等下蒋平礼就连带着自己一起追着打了。

    李笑楼赧然地一笑,道:“还是算了吧。”

    “任江陶,你敢!”果然,蒋平礼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了。蒋平礼直接从二楼飞跃而下,夺走了任江陶手中的剑。

    任江陶吐了吐舌。李笑楼知道,她这是因为恶作剧没得逞的无奈神情。只见任江陶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你那佩剑,我们笑笑还不稀罕呢。”

    蒋平礼也冷哼一声。

    李笑楼见二人剑拔弩张,默默地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蒋平礼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李笑楼,你刚才是不是真想拿我的剑!”

    李笑楼刚想辩驳,没想到蒋平礼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语,道:“我看见你把手搭上去了,你还是很有品的。”

    任江陶斜睨了他一眼:“我看她那是嫌弃。”

    “她那是嫌弃你这个人!”

    李笑楼听得有些头疼。不知道那些羡慕她的人,若是知晓四侠客私底下是这德行,又会是什么想法。李笑楼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华共月,没想到华共月不知何时不见了,她一低头,原来是去捡那柄断剑了。

    看样子比她还要舍不得……

    等等,不会他没准备剑,这才刻意避着她的吧。

    李笑楼有些失落,但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个……你们别吵了……所以说……我该拿什么剑呢?”

    “剑?”蒋平礼和任江陶一齐转过头,一齐用不可置信的声音开口道。

    “你呢,随便拿把桃木剑应付得了,过了问玉会,自会有新剑了。”蒋平礼笑着道,又看看手中佩剑,“我这把剑,也是当时问玉会过了之后得到的。”

    李笑楼心下一沉,除了觉得她这个小师叔有些不靠谱了,还难过于这些人真没打算给她一把新剑!她从思绪中抽出来,问道:“你们怎么对我能过问玉会那么自信呢?”

    蒋平礼一下就站直了:“你也不看看你是谁教的?”

    任江陶嗤笑一声:“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这几年教了她什么?”

    眼见着二人又要吵起来,楼上一个女声出现了:“别吵了,别吵了。退一万步来说,笑笑过不了问玉会,还有后门可以走。”詹晴时慢悠悠地从楼上走下来。

    ……后门?

    虽然知道这四人俱是师从章台山,但他们早已不是章台山弟子,如何暗箱操作呢?李笑楼默默地望向华共月,他可是这四位里面最老实的一个了。

    只见华共月将断剑揣进了乾坤袋里,又不疾不徐地说道:“嗯,他知道你是师兄的女儿,不会让你不过的。”

    李笑楼沉默了,没想到华共月也跟着他们狼狈为奸了。

    华共月口中的师兄便是指她的父亲,那么,这个他又是什么谁呢?李笑楼暗自在心里疑惑。

    蒋平礼觉着李笑楼这暗自揣测的神情十分好笑,不过他还是决定当谜语人,逗逗她:“确实是便宜那小子了啊。”

    任江陶也跟着道:“现在就可以给他写信了,让他照看着我们家笑笑。”

    詹晴时笑了一声:“我早已经写好了。”

    李笑楼:“……”

    你们刚才不是还对我很有信心吗?这到底算是有信心还是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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