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按而不发,干净修长、瘦而不见骨的右手手指七弦之上往来动宕,循徽叶声,迭为宾主,控弦以调。

    指上,刚声清远,指下,柔声和润,上下之间,损益相加,思量深远。

    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三尺六寸,古桐作面,梓木为底,伏羲式长琴横卧琴桌。

    思齐长身端坐琴前,秀窄食指屈曲中节,大指亦随而曲之,圆整指甲抵于食指头中。至挑时,直而送出,复又曲以抵定。

    二指屈曲相应,三指舒张若翔,有如北雁来宾,衔芦御风,凉意倏起。

    宾雁衔芦,将以依仁。他眼睫低垂,神情恬淡,素手轻抚定弦,

    “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话音刚落。一蓝一白两人,立刻双手背后,昂首挺胸,抬头阔步,一前一后,雄赳赳,气昂昂,大步流星地由门外走进。

    而一直向前的朱知落由于“眼高于顶”,过度沉浸于这富有节奏韵律、虎虎生风的磅礴气势,一时间竟数漏了拍子。

    硬生生错了半拍,她意识到后迅速瞧了瞧不曾注意的前人,赶忙跳脚补上,气势一时不禁有所减损。

    两人并排立定,中间留出相应的等称距离空当。

    “且说今日里”,唐裕丰八字而立,中气十足,音调响亮清越。

    “里个里个浪”,朱知落仰头低头,旋转脑袋,看向最右处定住。

    “且说今日里艳阳高照,风帘翠幕,蕉园几许,收尽春光……”,唐裕丰目不斜视,重新来过,声音却哽咽了一下。

    朱知落张口闭口,欲言又止,她怎么感到这唱词十分怪异难解?

    唐裕丰稍停顿休整后继续,“我与子妤,书于蕉下,园中有株,鸡走触株,折颈而死。”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朱知落赞同地合着眼点了点头。

    “蓬莱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只见那蕉叶飘飘然落下,遮覆亡鸡,顷刻之间,狂风大作,烟雾迷眼,人面不知何处。

    待我与子妤醒神之际,蕉花鸡已成。”

    从第一句开始,朱知落便预感不妙,之后果然越听越不对劲。她收回八字,双手叉腰,转过身来面向他,“唐裕丰,你觉着这话你相信吗?”

    天外来物局失败。

    “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话音刚落。一蓝一白两人双双跳出,他们提裾躬行,表情狰狞,来势汹汹,一个把刀利落地插入桌中,一个把菜干脆地砸在桌上。

    “咦,你哪来的刀啊?”,朱知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自内心地疑问道。

    唐裕丰弓腰抬脸,回之以淡淡微笑。

    “吃!”,他严声厉喝道。

    “不吃?”,她为非作歹道。

    “不吃的话,就会和琴桌同样下场”,唐裕丰来回滑动刀子。

    “吃!”,他强硬威胁道。

    “不吃?”,她步步紧逼道。

    “朱子妤你到底在作嘛?”,唐裕丰将刀一扔,语调痛楚凄厉,表情欲哭无泪,崩溃地捂头下蹲。

    我是想说(你)吃不吃?不吃的话……逼宫造反局失败。

    扒着门框探头探脑的两人被点名后乖乖地、亦步亦趋地走进了书房,然后两两低头互相使眼色,闭口不言。

    “午时末,今日写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承孔夫子遗风。很好”,思齐鼓励道。

    “师哥,你调的脆琅玕清新可口,甘凉生津,实是凉菜小菜中上品”,朱知落上前一步,舒眉展眼,诚恳地陈述道。

    “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大道至简,也须子妤体味过这世间的繁啊。”

    唐裕丰瞪大了眼睛,斜觑向她,仿佛在说你就这么选择了坦白局?

    他深知时机是了,手上动作不停,连忙从背后捧出瓷碟盛托的小份蕉花鸡精华部分。

    “师哥,你要不尝尝我的手艺?这菜来得还真是挺机缘巧合的”,唐裕丰摸了摸鼻子,又补充道,“我们不是故意为了搞特殊”。

    “我不吃荤。无事,下次提早告诉我即可。”

    唐裕丰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见朱知落反客为主道,“怎么能只吃素不吃肉呢?,语气甚至是急切的。

    他赶忙扯住她的上衣袖,偏过脸来,吐词迅疾道,“我们是来负荆请罪的,你怎么”,得寸进尺了……

    “为何不能只吃素不吃荤?”,思齐眼尾微翘,收拢衣袖,好脾气地问道。

    朱知落瞬时想起了张时可对自己的谆谆告诫,并将其绘声绘色,原封不动地一一转述给思齐。

    唐裕丰只能举头望天,装聋作哑,静养安歇。

    草木葱茏,万山含黛,云雾萦绕,笼罩山冈。山溪潺潺而下,伴随着微风与鸟鸣沿曲折山路逶迤前行。

    山水之间,茶树成行,由上至下次第排开。与青山秀水相依,绿苔遍布的石拱桥羞怯地迈出一小步跨越深静的涓涓细流。

    鱼游浅底,山涧枝叶倒影成趣,水光闪烁戴着尖尖斗笠背着竹篓小心采摘茶叶的两人身影。

    “朱子妤,刚刚师哥把你单独留下和你说了什么啊?”

    唐裕丰左手执树枝,右手食指靠近茶芽,拇指夹住茶芽,食指向上着巧力,茶叶即折断落入掌中。

    “没什么啊”,朱知落以同样指法将茶叶握于手中,眯了会儿眼睛,回忆道,

    “师哥大概讲我悟性高,但基础不牢固的话这悟性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她轻柔地呼吸着,茶香四溢,满山遍野弥漫着一种扑鼻的清香味。朱知落感觉身体内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松烟香,她无比地干净。

    “朱子妤,你来蓬莱是为了什么?”,唐裕丰再折断一片茶叶,转换话题道。

    “避……学艺”,朱知落沉浸在风中醉人清茶香氛,还未回过神。

    “那你现在在干嘛?”,唐裕丰循循善诱。

    “采茶叶啊”,朱知落莫名其妙,上抬臂绕肩把茶叶扔进背后竹篓。

    “不,你还洒扫,打水,擦镜子……”,唐裕丰细数往日。

    “哦”,朱知落起初倍觉乏味无聊,但现在她每天劳动,虽不似前岁养尊处优,身体却逐渐充满力量,心中欣喜自然汩汩涌出。

    “朱子妤,你说我们学到了什么?”,唐裕丰用指甲切取之,见此路不通,又辟一路。

    “书法、史籍、下棋……”,朱知落双手扶着肩上背篓藤带,掰着手指数起来。

    “但这些我们在洛阳不也能学吗?”,唐裕丰手握叶片,思路清晰地打断道。

    朱知落提着藤带,想要反驳,却短时刻不知道该如何表述。

    “是吧是吧”,唐裕丰抓住朱知落手腕摇晃到,柳叶眼半含秋水,激动地说道。

    “那你想干什么?”,朱知落身后倾,抬着手腕,懵懵地反问道。

    “我们不能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唐裕丰依然抓着朱知落的手腕,鼓舞勉励道。

    “你想学习炼丹术?”,朱知落一言难尽地听完对方的长篇大论,尝试提议道,“那我们直接与师哥说不就好了?”

    “朱子妤,你想想,你不想学习这门课,然后你告诉老师你想学习另一门课。这合理吗?”,

    唐裕丰摇了摇头,心想她还是被养在深闺中以致太过天真,不知人间世故弯弯绕绕,“我们一定要讲究策略”。

    新的策略?朱知落摆正头上斗笠,面上又一次浮现了莫测微笑。

    一刻钟后。

    在相继否决了瞒天过海、浑水摸鱼、无中生有等积极作战策略后,两人的谋划陷入了僵局,他们一致同意此类计谋是不诚实的,这君子之道无疑限制了筹谋的发挥空间。

    “不如我们远交近攻,联合师哥一起占山为王,这样就不愁师父不倾囊相授了!”朱知落灵光一闪,放下筐篓,一手叉腰,惊喜道。

    叼着尖细叶片,蹲坐着的唐裕丰闻言,叶片掉落在地,用一种从未认识过眼前人的目光慨叹道,

    “朱子妤,焚琴煮鹤,礼崩乐坏,师道人伦。你真是太可以了!”

    朱知落委屈地撇了撇嘴,如果按照他的观念,那么反间计、擒贼先擒王等一系列计策又熄灯了。

    “苦肉计呢?”,朱知落手指勾起环绕垂落碎发,闪闪发光的叶片飘落衣领。

    “这不诚实”,唐裕丰叹了一口气,看向朱知落并指了指自己衣领位置示意。

    “可是《左传》鞌之战中,齐侯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的言论是不知变通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唐裕丰刹那好像捕捉到了问题的分歧所在,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听朱知落破釜沉舟道,

    “既然如此,就只有最后一计了!美人计!”

    “朱子妤,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来吧?”

    朱知落见他反应过激,不置可否,只是食指竖起旁点,娓娓道来,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情之一字,无关诚实,无关五常,只要你心中有,就可以说得通。”

    “情?你哪听来的这些歪言歪语?”,唐裕丰捂住双耳,面露哀戚,绝望哭嚎。

    “什么歪言歪语?这是至真至言!”,朱知落不以为然地双手叉腰,那闪闪发光的叶片旋落在竹篓边。

    夕阳西下。

    藤蔓悬垂,翠竹成林,崇山环绕,丘壑叠翠,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我有理由怀疑师哥对我们使用美人计”,唐裕丰望向魏巍山亭中人,闻琴声,顿时心无尘翳。这到底是谁美人计谁啊?

    “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原来如此”,朱知落若有所思,她努力想象那双弹琴的手拎起木桶,无果。

    亭中。

    “我要反抗”,唐裕丰冷冷地表明。

    思齐看着他不说话。

    山风清凉,浴兰汤兮沐芳,朱知落于角落轻吟。

    “师哥其实我有一个朋友他得了重病此次我来蓬莱学道只为让他痊愈”,唐裕丰生怕别人听到。

    思齐看着他不说话。

    倒影流光,乘赤豹兮从文狸,朱知落望向远方。

    “师哥,我只是想学炼丹,我对琴棋书画没兴趣”,唐裕丰再也无法忍受,将满腔情感倾泻而出,“我实在不明白每天采茶叶的活计到底有什么意义”,语毕,他长舒一口气。

    两人从亭中沿石阶走下的时候仍然很恍惚。

    “就这么容易?”,唐裕丰语音空洞。

    “是的,就这么容易”,朱知落同样空洞。

    他们感到困惑,任务的委派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以至于他们在履行职责的时候,都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把那些必要的指定颁布给他们。

    而现在他们经过沟通解除了不必要的误会终于此身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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