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丛中宽大的芭蕉叶下埋伏许久的唐裕丰蓄势待发,他那双形如柳叶的眼睛,聚精会神,随物而动。

    叶与叶的缝隙间,只见来者华冠彩袍,金翎玉带,—副雄赳赳八面威风堂堂正正模样。他环顾左右,宛如帝王出巡封赏领地壮怀激烈。

    那是一只盛托了金黄玉米粒、竹签固定、安稳放置草地的半圆形树叶。

    关键时刻,唐裕丰一动不动,呼吸几无,更加集中精神,有限视野下那红黄相间、点缀金珠、火红又张扬的大尾巴顿挫移动。

    他红头囟儿上,绿眼眉下,小黑眼睛滴溜溜转。徘徊彷徨中,踟蹰犹豫间,他半惊还半疑,欲去又依依,最终仍是侥幸地将一张尖喙试探着伸进去啄了玉米粒。

    是时候了!

    鱼跃,翻滚,扑击。唐裕丰以掀雷抉电之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芭蕉丛中高跳而出,秋鹗凌风般奔驰于天地之间。

    且说这红衣翠袖的环颈雉总归生在山野,性子虽桀骜不驯了些,里子却终究质朴无华,未曾见识过这多风尘之京洛之毒计,遂大意失荆州,一叶障目了去,以致短时间左支右绌,无力应付。

    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鸡雄!

    这盲了双眼的雄野鸡感到威严受到侵犯,瞬间头颅高昂,山冠耸立,翎毛四张,愤而飞,左翻两周半,右旋三圈整,掀身探海,倒踢紫金冠,十八般武艺齐齐用上,

    然后与直扑而来的唐裕丰抱了个满怀。

    “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唐裕丰一手叉腰,一手提握着奋力挣扎的野鸡双翅,得意洋洋地挑动眉梢。

    本以为是一回七进七出,没想到是一则守株待兔。

    目睹了人鸡大战曲折离奇的戏剧性全过程,头戴芭蕉花冠的朱知落面带莫测微笑,像蘑菇生长般从另一处芭蕉丛中悠悠站起。

    正心事浩茫思接千古。

    半个时辰前。

    墨笔毫尖于落叶状釉色笔掭软软地理顺毛发,芭蕉树下,朱知落略有倦意地提笔,一笔一画“蚕头”起笔藏锋逆入,行笔至后半部稍停后向上方逐渐顺势提锋写成“雁尾”。

    春风扇微和,朱知落张口打了个哈欠,写字大多数时候十分枯燥乏味,尤其是基本笔画的练习。

    “你饿吗?朱子妤”,唐裕丰上行至顶端后向右下行笔,再转锋向左下行笔,继而轻收笔,他冷不丁地问道。

    “我不饿啊”,朱知落下意识地回答道,又张口打了个哈欠,语词含混不清。突然她心有灵犀地清醒过来,眼眸泛着清光,提眉道,

    “不过我一个时辰后可能就饿了。”

    “咔嚓”一声。鸡死了。

    环颈雉的翅膀上下不停用力拍打。唐裕丰速战速决,一手将鸡头向上拉使颈部直起,同时另一只手抓住鸡脖子食指猛然下压折断它的脊骨。

    全程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野雄鸡无痛归西。

    朱知落见状不禁惊恐地往回缩了缩脖子。

    唐裕丰连忙无辜地挥了挥手,他试图解释,“不是”,话音未落,雄鸡“砰”地掉在草地上,体有余温,抱恨终天。

    朱知落看向他的眼神更显露着异样了。

    唐裕丰很快地调整好了心态,眯起细长眼睛,恶狠狠威胁道,“朱子妤,你现在去打水,否则……”,他于自己脖子前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朱知落微微向后仰头咯咯咯地笑着转身走去。

    唐裕丰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形渐行渐远渐无影,才莫名心虚地用亮出刀背并用它一一敲断这羽毛五彩纷呈的环颈雉的翅膀、腿骨与胫骨。

    他想着自己从前也没如此局促不安过啊。但手上动作不停,很快这野鸡便四肢瘫痪,五脏空缺,謋然解体,如土委地。

    唐裕丰提刀而立,善刀藏之,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之意。

    正此时,提水而来的朱知落先是稳当地放下木桶,然后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微张嘴巴一气呵成来表达自己的震撼惊异之情,

    “你竟然还有这技艺?”

    唐裕丰自动将她的一系列表现解读为艳羡与佩服,摸了摸头,四顾回应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接下来事情便进展得比较顺利。她倒水,他和泥。她包裹,他泥塑。她捡拾松针,他搭架柴火。他们一起见证火焰的燃烧与希望的孕育。

    看着柴火堆中芭蕉叶与黏泥分层裹挟的,将要成形的叫花鸡,朱知落莲花坐虔诚非常,面上再次浮现莫测微笑。

    正心事浩茫思接千古。

    一个时辰前。

    阳光下小舟样镌刻着墨迹的扁长蕉叶徐徐展开,朱知落仰头赏玩着手中高举的翰墨,啧啧称奇道,

    “唐裕丰,抛开你写得如何不谈,你这纯用指甲扣出的蝇头小字真是均匀方正啊!”

    “世间万物皆是相傍而生。

    凶残成性如鳄鱼,亦有小巧千鸟相随,天上地下出入自如,满身毒刺如海葵,亦有斑斓丑鱼相伴,互相映照相濡以沫。”

    唐裕丰向左逆锋人笔,后转锋向右,再中锋向右行笔,继而提锋轻收笔,他突兀地感慨道。

    而今看来,唐裕丰的触动感悟实是预谋已久,这野鸡与芭蕉叶岂不最是相傍相生?只不过两者跨越了物种,跨越了相知相守,跨越了生死大限。

    “朱子妤,我就说了,这蕉叶或许不及荷叶清香,但这蕉叶留有我们的墨痕,墨香也是香啊!”

    顶冒着高温,唐裕丰一下一下地吹着手剥去泥壳,泥壳揭下,顷刻间,两人顿悟了什么叫做“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此鸡皮色金黄橙亮,香味浓郁,肉质不同于一般三黄鸡的鲜嫩酥软,多了山野鸡特有的紧致劲道。入口更是酥烂肥嫩,风味独绝。

    “等等,朱子妤,通常来说,叫花鸡是要陪葱白蘸酱的。”

    “是的是的”,朱知落钦佩得两眼汪汪,此刻更是频频点头以示无条件听从指挥。

    “虽然我们既无炊具,也无调料,但我们可以用其他食材来代替。我们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高温煨熟的小鸡腿,板酥肉嫩,油亮滑口。

    待唐裕丰的形象在朱知落心中愈加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时,他从背后突然送出了一朵淡黄色野芭蕉花。

    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朱知落吃一口芭蕉鸡,陪一朵芭蕉花,喝一口芭蕉茶;唐裕丰吃一口芭蕉鸡,咬一口芭蕉果,尝一口蕉花鲜汤。

    两人此时已然转移阵地。

    朱知落看向茶室中席地而坐大快朵颐鼓腮嚼食的军师谋士,面带微笑地缓缓转过头来,砸吧了一口芭蕉心。

    正心事浩茫思接千古。

    两个时辰前。

    晨日初升。接收了写今日书写任务的一高一矮两人并排站在芭蕉林前,个子较高的那个反抬着手遮挡太阳光芒,他眯着眼说道,

    “芭蕉树啊,这我熟。”

    唐裕丰的爷爷唐肃公唐砚秋,早年随先皇金戈铁马,铁血丹心,逐退群星,中年急流勇退,拜侯封相,福荫子孙,晚年本想着笔墨余情,莳花弄草,含饴弄孙,

    却不曾料到得了个唐裕丰。儿子平庸倒也无碍,可孙子实在能折腾事。

    唐砚秋高堂之乐未尽,每天见了小孙儿,反是如临大敌,国公府整日因管教唐裕丰鸡飞狗跳。

    而问题的关键处在于,先皇感念唐砚秋扶龙之功,曾赏赐唐家一块封地于洛阳近郊处。

    唐砚秋在封地内遍植芭蕉,其植株高大婆娑,叶片浓翠亮丽,假山怪石,亭轩楼阁,尤其冬日苍茫大雪中立青翠芭蕉堪称洛阳一绝。

    朱知落甩了甩头,不敢想唐裕丰为什么会对芭蕉各个部位的吃法做法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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