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呀。”曹家小姐翻他白眼,“我家奴才可是在你枕头底下找到了赃物。”

    “那是他们赖我!”

    “自古民不与官斗,曹若琳她家是大官,赖上了你,也就算你倒霉了。”曹家小姐偏着脸看郑老四苦哈哈的样子,忽然失笑,他这人这么呆,怎么对他闺女那么好呢?阿娘当初只是走丢了,那人后来还一度夺回了许昌,他是皇帝,皇帝丢了老婆和孩子,难道不知道派人去找么?

    想到这里,曹家小姐垂下眼睑,曹若琳的爹也不是个好的,曹德利都做到豫州知府了,管着整个豫州的政务、考核、赋税那些,权势银子样样都捏在手里,却还不知足,狠心把闺女送个妖道,换取更大的仕途和银钱。

    偏郑老四这么个穷鬼,看天吃饭,看命过活,为着找他丢了的闺女,抛家舍业,就这么大喇喇的出来了。要是阿娘……曹家小姐忙捏自己的脸,打消那些念头,郑老四这样的人,要是给自己做爹,知道自己在外头孤苦伶仃游荡的那几百年,岂不是要心疼死。

    曹家小姐又笑,冷热变脸的劲儿,叫郑老四浑身都不舒坦,“要不你还是叫他们把我送官吧。”郑老四有点儿怯她,“只是咱们也算有点子交情了,烦你帮我找个东西。”

    “这个?”曹家小姐手心儿摊开,一截钉子正躺在上面,“我从你兜里借来玩儿的,我怕他醒,又拿酒水泡了会儿,反正是不动了,好没意思,还你吧。”

    郑老四不顾屁股上的伤,双手捧着接过半扎长,泪眼潸然,要是早找到一个时辰,有他老人家护着,自己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凄惨境地。

    “小神仙……你醒醒呀,我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再不醒,且等着家去给我爸爸报丧吧。”郑老四抱着钉子哭了一气儿,缓过神儿见曹家小姐还在跟前,想起碗妖也被他们拿走,开口讨要,就听旁边的矮几上‘哐啷哐啷’回过头去看,碗妖四楞板正摆在那里,碗底儿水汪汪的盈看半碗水,十有八九是哭出来的。

    “别愣着啦,把他丢我碗里,抓了贼,咱们好快走。”

    郑老四依言,碗妖的眼泪那可是了不得,和尚见过吧,看过前文的都知道,月黑风高夜,和尚灭火时,半碗师妹泪,师兄空荡荡。老和尚恁大的一个躯壳,叫她半碗眼泪都给抹了去。这搁现在,高低也算个超声波清洗仪。

    果然如碗妖所言,立竿见影,半扎长掉在碗底儿,眼睛就睁开了,迷迷糊糊揉着脑袋,看看伸着的头的郑老四,又看看旁边的曹家小姐,好一会儿没说话,也不知道是怔住了,还是没缓过神儿。

    “小神仙。”郑老四掐尖儿了嗓子,拿出最和善的声音喊。这会儿半扎长能不能清醒,对郑老四很重要,关系到他任人摆布,还是自救有门。

    碗妖也喊,“我跟你说醒酒可不能尿我身上啊,我洁癖。你醒了你就出去,可不能……”

    话没说完,半扎长倏地飞身而起,咬着牙,冲着曹家小姐的脑门就是一撞。他历来寡言少语的一个,看见妖怪小鬼儿也都镇定的像块生铁,当然,他本来就是生铁。但咱就说他那种气定神闲超然物外的心态,一看就是潜心修行过的,今儿个头一遭,叫他在人前破了功。

    撞完,曹家小姐就捂着脑袋坐地上哭,嗷嗷地叫,得亏是她来的时候把院子里的丫鬟奴仆们都打发走了,这会儿全都守在院子外头,不是扯着嗓子干嚎,外头听不见。

    半扎长再没了什么仙风道骨,掐着腰,飞在半空中,指着曹家小姐的鼻子就骂,那个絮叨哟,把从碗妖那儿听来的几个词儿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才罢休。

    郑老四起先纳闷儿,听着听着又觉得好笑,问他缘由,半扎长开始还不肯说了,扭捏了好一会儿,实在是心里委屈,才吞吞吐吐讲了出来。

    原来曹家小姐趁着郑老四翻墙的时候,顺手把他偷了去,曹家小姐芯儿里那小鬼,活着的时候在窑子里长起来的,别说是偷个钉了,就是白日里那个自诩侠盗的夏朝阳,在她面前都不是对手,手缝里藏刀划拉个口袋那是手到擒来。

    她做过鬼,知道半扎长这类有修行的妖物,不好对付,自己还是鬼的时候都打不过人家,更何况现在只是个寻常小姐。于是就想到了能降服妖物的宝贝,曹家老太太信佛也信道,年轻时候曾花大价钱,买了一坛青牛尿,供奉在祠堂正位,来年儿子就中了状元,一甲十四,顶顶好的成绩了。

    自此,老太太就把那坛子青牛尿奉为珍宝,每逢初一十五,还给沐浴焚香,正经去磕头。至于那坛子牛尿是不是真的,是真的!不知打哪儿弄来的,但东西实打实是有点来历的,她还是小鬼的时候,被老太太领着来祠堂磕头,才靠近那坛子就觉得四肢无力,浑身发疼。

    青牛乃是道祖的坐骑,青牛尿降得住小鬼,那对妖邪之物也是一样的。

    所以,曹家小姐拿到了半扎长,直奔家里祠堂,来不及倒到碗里,就把半扎长整根给丢进了尿坛子。

    陈年老坛啊!想想郑老四借来的那个装童子尿的大瓮,这个年头更久,又风干蒸发了些水分,其中滋味,更难言喻。

    就连半扎长自己都说不清,昏死的那一刻是尿骚还是青牛的法力造成的。

    这边讲完,半扎长还在怨怨自艾,碗妖就咋呼起来了,不必郑老四抬手,她自己飞起来,用尽了力气,朝前一扬,将泡过半扎长的半碗眼泪泼了出去。

    “呕——”太脏了,甭管什么神牛不神牛的,那也是尿啊。

    碗妖扶门口呕酸水儿去了,半扎长气不过,还要打人,郑老四劝着,才叫他收手。

    “先别管扯不清的帐,可算是你回来了,得抓住那贼,给我平冤讨个清白呀。”郑老四又指了指自己挨过打的屁股,“小神仙,这个能治么?疼得厉害。”

    半扎长睨他一眼,也恼他方才替曹家小姐说话:“清者自清,别人非要那么想,又长不到你身上,别搭理就是。”他飞起在郑老四屁股上给一脚,疼的郑老四龇牙,他还大笑,“疼,才长记性呢。”看郑老四下次还敢把自己弄丢不。

    埋怨归埋怨,郑老四屁股上挨打的伤不好治,但偷东西的贼却容易抓到。

    甚至都不必半扎长掐算,清早郑老四钻研如何翻墙那会儿,那贼打巷子里过,曹家小姐扒在墙头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描摹画样,半扎长记住了脸,飞身就从窗户出去了。

    曹家小姐捂着脑袋上肿起的大包,看着郑老四惨兮兮的样子,破涕为笑,“郑老四,咱俩这会儿真像对儿父女。”

    郑老四看她,心里也酸,想闺女了,想的抓心挠肺的,不知那老道有意还是无意的,招惹的俩姑娘模样竟一个样子,他家小玥儿长大了,差不哩也得是这样,古灵精怪的,生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

    郑老四问她:“脑袋疼么?”

    “疼,疼死了。”

    “你过来,蹲下点儿,我给你做个不疼的法术。”郑老四笑着冲她招手。

    曹家小姐不信,还是依言凑近了蹲下,“肯定是糊弄人的手段,你又不是神仙妖怪,能有什么法术?”

    郑老四隔着两三指的距离,在那块肿起的地方抓一把空,嘴里念念有词:“猫猫飞,猫猫飞,猫猫不疼不疼。”念了两三遍,曹家小姐站起来的时候果然不疼了,只是眼泪忍不住的掉,还骂郑老四是个骗子,还是一样的疼。

    法术没用,郑老四先是怀疑自己手势没作对,想了一下,又怀疑是她芯儿里的缘故,许是不应这个。

    没多会儿买药的回来了,曹家小姐给钱大方,一两银子一份儿药,那小厮带回来七八样子,挑了个罐子最齐整的,叫小厮给郑老四涂上。

    怪不得人常说专人专擅,猎户上山搭弓,身上常有磕磕碰碰的小毛病,万不能离开止血消肿祛瘀的偏方,那膏药涂在伤处,清凉清凉的,当即就不疼了,也不觉得火辣辣了。到晚上的时候,郑老四还能下地走路,站着吃了两大碗饭,只等着半扎长抓住那贼,把人带回来。

    半扎长这会儿在哪儿呢?在一处尼姑庵。民间有言,佛道不分家,和尚进了道观,也能讨口饭吃,留宿一宿,道长碰见庙宇亦然。《西游记》里,镇元子化身抓唐僧时,也是客客气气高喊“长老,贫道稽首了。”张嘴见礼,唐僧也是规规矩矩起身合掌,“贫僧还礼了。”没有张嘴骂老秃驴还嘴牛鼻子的。

    按理说,半扎长一个修道的人,到庵里客客气气也能进,不好和主持打招呼,和佛祖说一声也成。

    但是,唯独这处寂偈庵,不好进,莫说是半扎长了,就是这会儿来个道姑,站在寂偈庵这门口,也迈不动脚。里头太热闹了,男欢女爱,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嬉闹声,半扎长飞起看了一眼,没有第二眼,不堪入目。

    人家在里头忙活呢,不好搅扰人家的好事儿,也怕长鸡眼。

    愣是从太阳高照等到了天黑,郑老四那边都吃好晚饭了,里头热闹的动静才消停下来,男男女女有正经说话的动静,知道是穿好衣裳了,半扎长才又飞起来探看。

    就见那夏朝阳光着膀子,一脚踩凳子上,另一只脚踹在一小尼姑怀里,那一枚金戒指,逗那小尼姑玩,要给不给的,又要哄着她喊亲哥哥,老尼姑穿戴齐整,带着佛珠僧帽,看起来一本正经,伸出手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冷炙,露出的半截腕子上明晃晃坠着一只金手镯。小尼姑们嬉闹调笑,也都斜睖着眼睛,看老尼姑颜色。

    夏朝阳还和带来的几个兄弟们卖弄呢:“这可是从前张府里调I教出来的妙人儿,要不是他家老爷犯了事儿,家道中落,家里的母老虎容不下这些个乖乖们,剃了头把她们撵到此处,弟兄们烧几辈子高香,才能遇见这几个宝贝。”

    跟着来的都巴结奉承,端起酒杯与他作揖:“还得谢咱们夏老大仗义,买卖上发财,也不忘提携提携咱们哥几个。”

    这几个人全都是贼,拜夏朝阳做大哥并不是他偷东西的手段高明,做贼这个,没什么高明不高明的,不被发现的全都高明。只因为,其他几人是撂地儿在街上找有缘人的,白天偷,偷的小,也安全,日后犯了事儿,被衙门口抓住了不过挨几板子,连下狱都不用。

    夏朝阳虽说也是白天偷,但他不撂地儿,瞧不上那些小钱,他只偷大户,劫富济贫,俩包子他一个狗一个,分的公公正正。当然,剩下的钱拿来吃喝嫖赌,那都是侠义过后的私情。

    夏朝阳胆子大,不惧权势,夸他侠义,就能跟着他吃喝嫖赌,喊他大哥,就能赖着他分文不出,哄傻子玩儿的把戏,大家都是成年人,信手拈来。

    “客气客气,谢我还是次要的,咱们今儿个,弟兄们能有这快活日子,还得谢那个顶包了的冤大头,不知姓名,但是!咱们哥儿几个仗义,这一杯,敬冤大头!”

    他酒没喝,高举头顶,细溜溜给倒在了地上。

    举杯同庆的时候,这个酒是非常有讲究的,别的咱不说,就夏朝阳这一杯酒,敬的可不是活人。

    半扎长在半空中看的眼珠子都红了,道爷大多都有一个优良品质,就是护短,郑老四虽然是个聒噪弱小的人类,但那可是他师父认下的亲儿子,就是不看这些日子相处的情谊,看着师父的面子上,半扎长也不能饶了这些王八蛋。

    “鳖孙赖熊!老子今儿个叫你们睁眼看看,哪个才是冤大头!”半扎长铆足了力气,朝着夏朝阳的腰俞穴冲了去。

    “啊!”一声惨叫,上一刻还在神采飞扬的夏朝阳,瞬间如折了的牛筋草,半拉身子滑落地上,只有一双筷子似的胳膊还强撑着椅子,想要努力爬起。

    “谁?是谁?谁在捣鬼?”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半扎长速度太快了,他又是块儿锃亮的铁,郑老四一路细心呵护着,不叫沾水,是不是还弄块干净的布给擦点儿油,天色又黑,他们要是能瞧得清楚,他们就是那个。

    几个人找了一圈儿,连带着小尼姑们都搬梯子上墙头了,连个人影也没瞧见,再看夏朝阳叫疼的地方,像是被箭射中了,见了血,可瞧不见箭羽,映着灯往伤口里找,也没有箭头。

    众人正纳闷儿呢,太蹊跷了,就看到一个黑布包裹,从他们吃酒玩耍的地方旁边的一个不大的水榭顶上飞出来,空荡荡的,没有人提,底下也不见托举,就一个包裹,搁半空中飘着。

    所有人都安静了,尼姑们本来就都是半吊子,这又是个家庙,张家破败以后连供奉都没了,这些个从前的姨奶奶们别说诵经了,就是每日洒扫都是请的附近一个聋哑老妇人来做的。这会儿心里害怕,连个阿弥陀佛都念不好。

    干瞪眼呗,十几个人,几十双眼睛,看着那包裹飘到夏朝阳身边,然后,夏朝阳也飞起来了,望着他们飞走的方向,灯火底下,才瞧清楚,半空中还飞着跟寸短的铁棍。

    跟推着推车似的,歪歪扭扭,走正门,出了寂偈庵。

    飘着的两坨走远,剩下的人一个两个仿佛是被抽了浑身力气,瘫倒在地,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低低的啜泣声。

    太害怕了,大晚上的,在佛祖的地盘上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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