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一只老鸹栖在檐下里,搭了个巢,抱窝也不老实,蹦蹦跳跳,不怕人,有一阵儿了还飞起来瞅瞅。

    它做窝这个地方也有个名字,叫做斗口跳,就是梁,自斗口朝外伸出来一条,正中间,刚好有这么个空,这要是皇上的大殿,就有太监宫女过来把老鸹给捅了。也就是在庙里,出家人心善,怜爱这些,由着它安家。

    在曹家也行,曹家老太太也善。

    这会儿正坐在祠堂里,几个孙子孙女跪了一片,抄驱魔咒呢。实际没这本书,佛道两家且着去打听,哪有人给她写那个!

    老太太信老道,但她信的也真真假假,各有千秋。黄牛尿她信,谁给送来一本驱魔咒,说是厚土娘娘庙里降的神迹,她也信,回头再有弄块石头,上头刻几个字,长生不老,告诉老太太一天嗦嘞一遍,能活到七十,唯有这个,不行!这个老太太要叫人打出去!老太太今年六十九。

    就一大善人,慈眉善目的,好骗,但平时也没人敢骗她,骗她俩钱儿,回头她儿子要回去一条命,不值当。

    今儿个府里丢东西,老太太本来就信这些,加上带了好些年的镯子断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兆头。就叫了家里的孩子,甭管是偏支的,还是宗族学堂里的,会写字的有一个算一个,乌泱泱码了一院子。

    老太太就坐在台阶上,底下孩子们趁着桌椅灯烛,抄驱魔咒。咒是假的,一旁给出主意的道姑自然也是假的。

    “这是我家师祖最灵验的法子了……”假道姑垂眉耷眼,余光四处乱撇,打量老太太的神色,好就坡驴的往下面编。

    这会儿郑老四在那儿呢?房顶上。

    老鸹这种鸟在民间是很有名气的,有句话说得好,‘狗中边牧,鸟中老鸹’,至理名言!当然是我的理。

    但老鸹智商非常高,它有家庭观念,这一点儿就难能可贵,你别看它是鸟,那比有些没羞没臊的人要强,老鸹一夫一妻制,母的这只在斗口跳里抱窝,坐立不安,那是因为公的那只在房顶人鸟大战,叨的就是郑老四。

    院子里呀呀喳喳全是人,小孩儿学习注意力就不能集中,别说是他们了,就是现在的高中生,大学生,走廊里有个动静还得拿小镜往外头看。公老鸹单方面叨人,郑老四掀起外衫,罩着脑袋,猫在屋山阴影里不敢吭气儿。怕招人注意,瞧见了把他当贼给捅下来。

    郑老四今晚上有要事儿,须得听个号令伺机而动,但总被叨,也疼啊,老鸹嘴大,鸟喙是外头裹着一层的骨头,拿这玩意儿梆梆梆往脑袋上敲,也遭不住,郑老四灵机一动拿着碗妖就扣头上了。

    “叮!”清清脆脆一声。

    郑老四吓得撅腚往屋山又缩了缩,底下家院们也听见了,有踮脚往房顶看的,老太太跟前儿的管事婆子聪明,使了个眼色,悄默默打发人去院墙后头爬梯子上去看看,别惊扰到老太太。

    假道姑站在老太太身边,台阶上头瞧底下一清二楚,她回头朝房顶上看,看不见的,但就这回头的功夫,却想到了开口要钱的话。

    “少爷、小姐们写一百篇,贫道供奉在老祖面前,比着人数再点几盏长明灯,有道祖爷庇佑,别说是大了的事儿,就是少爷小姐们梦魇也再不能够。”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供奉几盏灯都是小事儿,叫了个婆子就让去给支银子,特意嘱咐了,自己有个小孙女,最是乖巧,就是这些日子受了惊吓,她的那份要比着自己的来做。

    假道姑听出些轻重,一院子的小孩儿都是陪读先生,来下苦劲儿的,唯独不在的那位小姐才是老太太的心头好,奉承着再把曹家小姐夸奖一番,老太太心里高兴,银子给的更痛快了。

    这边说着话,门口曹家小姐领着一群婆子丫鬟过来,老太太看见亲孙女,稀罕的不要不要的。拉着坐下来说话,又问她冷不冷,饿不饿,总归是稀罕孩子的那些话,曹家小姐笑着回答,然后打量假道姑几眼,鬼灵精怪的跟老太太咬耳朵。

    眼看着老太太变了眼神,假道姑吓得脚心汗都出来了。

    曹家小姐往台阶底下走两步,站在月亮地儿里,“祖母要是不信,我求神仙这就把丢了东西送回来,您就知道她是个骗子了。”

    底下提起骗子俩字,房顶上郑老四一手抓起碗妖,一手逮住老鸹腿,咬牙切齿,“我去你的吧。”就给丢下去。

    曹家小姐就站在对着屋山前的那块,亮堂堂月亮底下,从天上掉下来一只鸟,一个大活人,还有一兜叮叮咣咣。

    “抓贼呀,有贼呀,快抓贼呀!求老祖宗保佑,祖宗保佑,逆子,不孝逆子,打他三十!打!”被砸下来的那只老鸹,翅膀都扇不稳,就把这辈子在祠堂底下偷听学来的话全说了一遍。

    没有这么欺负鸟的!打架就打架呗,鸟叨了你,你丢鸟一下,咱俩算打平,但你后头再追个人砸鸟,还有没有天理了?

    “逆子!逆子!打!打!”老鸹应该是被砸到了翅膀,走地鸡似的满院子跑,跟前儿都是小孩儿,有那个调皮的,咒也不抄了,拿笔戳它一下,老鸹一路跌跌撞撞,跳到廊子底下,才算得一时平安。

    老太太跟前儿大家伙都惊呆了,别说是他们了,房顶上打配合的郑老四也怔住,丢错了,碗妖还有一碗的金银首饰好端端攥着手里,底下扑通一声不小的动静,加上那老鸹还在骂娘。

    地上还有个人呢,衣衫不整,打天上掉下来的时候脸着地,撅着腚,穿的短襟儿,露出半截白花花的后腰,瘦的跟个猴儿似的都能瞧见骨头。后掉下来那一兜正砸在他身上,咕噜噜滚了一地,金灿灿的首饰银闪闪的元宝,跟前儿婆子一眼就认出了事白日里丢的那些。

    “夏朝阳?”郑老四探个脑袋认出那人。

    前头郑老四在童子蛋那家还了车,研究着怎么翻墙时碰见的那个假熟人,都还记得他吧,后面栽赃陷害,白日里挨的打,郑老四现在屁股还疼着呢。

    刻骨铭心,人呐,再豁达的好性儿,也记皮肉之苦,因为皮肉苦是真的疼。要说谁谁谁骗了五十一百,有些人不在乎,这种得下个反诈。也有被骗十万八万的,也能一笑了之。但历来,有人来冤枉你,害你挨打受过,这个绝对忘不了。

    化成灰,郑老四也能认出他来,就是这小子白日里陷害自己,这人是个贼。

    耳朵边半扎长的声音响起:“是啊,他就是贼,我这不给抓回来了。”

    半扎长绰号小神仙,神仙讲话那不能和郑老四一样猫房顶鬼鬼祟祟的,就听底下掌灯引明,大家伙都等着老太太发话呢,管家领着一群家院从角门进来,人还在廊子底下就打发小子们去抬梯子。

    要抓贼!

    老太太他们灯下黑,郑老四特意躲在屋山根,有影子挡着,瞧不清楚,唯独角门那条过道,离得远,头顶月亮一照,好比是万里高空开了个七十瓦大灯,那也瞧不清,但能看见房顶趴着个人。

    大户人家做管家的,那都是人精,他知道房上有人,不声张,先来给老太太见礼,查点了掉下来的那兜东西,认了失物,便劝老太太回上房处理这事儿。

    他急着哄走老太太,是怕墙那边抓贼的动手后惊到那贼,再有不长眼的,跟脚边这个一样打天上飞下来,吓到老太太就大罪过了。先把人哄走,后头提住了房顶上那个,也算自己一份功劳。

    走呗,老太太这个年纪了,好说话,牵着孙女,另一手扶着伺候的大丫鬟,脚下还没迈出去步呢,方才大能耐的那个老道姑扑通一下就跪了。

    “小神仙,求您收我做徒弟吧!”

    瞧瞧,这也是个人精。一句小神仙,自然拜的不是老太太。

    道姑跪步近前,抓住曹家小姐的裙摆,跟过年拜亲爹妈一样,叩叩叩,三个响头。硬拜。这就是这道姑聪明的劲儿,老太太请她来是因为家里接连不顺,叫她做法驱邪的,现偷东西的贼抓住了,还是空运的。道姑法术上就已经棋差一着了,老太太起身,没搭理她,等老太太出了这院子,自有人送她出去。

    要钱?还能饶她一顿板子呢。

    但她这会儿服输,给曹家小姐磕了头,性质就不一样了,我法术不如你,我可以学,但我不是个骗子。拜了师,有了亲故关系,甭管小姐认不认,她初一十五来磕头,老太太信这些,不能把人撵走,总有几个钱儿打发她的。

    曹家小姐一开始就觉得她是个骗子,自然不能收她,老太太看她态度谦卑,脸色也好了许多,问了跟前儿丫鬟,给她指了个家里的道观,叫她去落脚,不短她吃穿一应,至于驱魔咒这玩意儿,都不提了,翻篇。

    抄咒的一群孩子里有大些的就开始偷偷骂娘了,这个年纪不爱念书,学堂里留的课业都不想写呢,老太太叫来,他们不得不来,点灯熬油,抄了有一会儿了,现在说是假的,没用,可去他奶奶的。

    道姑千恩万谢,她也没啥谢的,还是磕头。

    跪下来,一个头磕在地上,就听脑袋顶有人说话。

    “哎哟喂,你可接住了啊。”

    就见一人影的大字状扑了下来,曹家小姐拉着老太太就往旁边退,这个不害怕,二回掉下来的是郑老四,她认识,只不叫砸到老太太。

    飞鼠都见过吧,五灵脂原材料供应商,郑老四自以为就是那个状态,但人从一定高度掉下来,必定脑袋着地,就差那么一寸的距离,郑老四腾空而起,飞天上没影了。

    聪明人这会儿就明白了,方才那句接住了,可不是叫道姑接他,是嘱咐的半扎长。

    天上人没了,地下老太太也惊住了,亏得曹家小姐姐脑子活络,忙笑着给老太太赔不是,说自己乱用了仙人给的口诀,闹出了岔子。老太太回神,连连夸小孙女能耐了得,回去是回不去了,留祠堂谢祖宗吧。

    老太太领着曹家小姐磕头,告诉祖宗今日如何如何,现在贼抓到了,再夸小孙女如何如何,得了仙缘,大法术,了不得。

    丫鬟婆子们也不闲着,弄走吓昏死过去的道姑,给请大夫抓药,小孩儿们得各送各家,那会儿大家族里,像这种旁支的,非年节是没有资格到祠堂磕头的。当然小孩儿们也不爱,搅和人睡觉。

    管家则压着夏朝阳去审问,人赃并获了,也好审,无外乎打一顿,关牢里去。

    再说郑老四,两拨人没抓住他一个,半扎长带着他天上高高的飞一圈,可没有走远,避开了人,仍落在了曹家小姐给他们安置的一处院子。

    今晚是睡不着了,明儿就走,还有老太太的那只芙蓉镯没补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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