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章的都知道,天狗食日,必有大灾。具体怎么个情况,说不定,有刮风下雨的,也有下雹子的,没有科学依据,但是会出现。

    再加上道场在山上,山高必有风,晚上的时候,狂风骤雨,外头飘雪了。

    咱们这会儿飘雪正常,因为十天前大雪,不是季节啊,是节气,晚上和小梅还说呢,再过五天就冬至了,冬至得吃饺子。但是郑老四那儿飘雪,可就不对了。他那儿秋末沾点儿入冬,但不冷,出门的时候家里还种花生呢,这会儿应该是收完花生,该围着墙根儿晒暖剥花生。地里的油菜籽也是这会儿下来的,下不了雪,得晒花生晒菜籽,家里打油呢,所以这一阵儿往往是连着大晴天。

    郑老四坐在厢房的床上,师兄弟几个都在这屋,铁拐李走了,这一处是他在人间的道场,但是不常住,加上大狐狸要给儿子塑个铁疙瘩的身子,借来了三味真火,得给人还回去,再道谢还礼什么的,那都是神仙的事儿。

    走的时候还把大狐狸给领走了,现在铁儿子也留在这儿,回不去了,这铁甲银盔的,搁村里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留不得他,不如留在观里,师兄弟们心肠不坏,有他一口饭吃,还能带着他修炼,以后得个长生之法,也是这小子的福气。

    郑老四透窗户望外头,感慨一句:“还得是年轻啊,抗造。”

    就见铁儿子一个,腰上系着绳子,站在台阶底下,迎风而立,风从铁胳膊铁头间吹过,“呜呜呜”地叫,绳子另一头绕在斜对角大殿的金柱上,打了几个圈,三四个小道士也不嫌冷,帮着扥绳子。

    干嘛呢这一出,想不到吧,在散味儿。铁儿子原先臭的呀,心能重新练个,脑子得用自己的,郑老四给锯了身子,但脑袋上七个窟窿散味儿呢,搁屋里呆不住,他进来大家伙儿得出去,赶上这两天有风,就给放外头散散味儿,怕他飞了,几位道长还给想了个主意,搓麻绳给拴上,跟放风筝似的。

    铁儿子很开心,太好玩了,这可比跟着干娘呆在山里有趣多了,叔叔伯伯们带他种菜,带他放鹅,大鹅也好玩儿,他摸一下就吭啷啷响,可得响嘛,鹅嘴硬,敲在铁上就这音。

    “很童趣。”观里的老道长笑着凑过来看,对铁儿子很满意,会不会修炼不说,好赖后院药田里的大粪有人挑了。

    后头师兄弟们在跟碗妖玩猜拳,神仙在的时候碗妖和半扎长都不敢吭气儿,好容易神仙走了,师兄弟们早知道他俩,会说话的大狐狸都是小宠物,长了手脚的碗那还不得是个稀稀罕儿。排着队跟她划拳,五魁首呀,六六六,叫口令这些的呗,输了的脸上贴条。

    碗妖玩这个脑袋不够用,沿着碗沿贴了一圈,半扎长都替她贴了俩,这局又输了,耍赖搁那儿掉眼泪,大家伙笑她,碗妖端着半碗泪往郑老四跟前诉苦:“欺人太甚,不玩了,咱们走,不跟他们玩了,他们出老千,没有一直赢的,肯定是耍诈。”

    半扎长跟着飞过来,图穷见匕:“要是孟庆昱在就好了,他会玩,他跟咱一势,不至于输的这么败兴。”

    屋里道长们脸色霎时变了变,心道,这刀朝我来的。再张嘴,脸上多少赔点儿笑,亏着人家呢。郑老四跟着铁拐李过来,说好的是锯匠,做活计呢,怎么就勤勤恳恳跟着师兄弟们去菜地挑粪去了?郑老四是个好人,没坏心儿,但可算不上憨厚老实,他身上带着点儿精明,走街串买卖的肯定得精明,不然做不了这一行。挑大粪是苦力活儿,他不能上赶着去的。

    非得是跟人家讲了条件,才勤勤恳恳,愿意去卖这份儿苦力。

    孟庆昱丢了,都还记得吧,正吊树上呢,头顶天一黑,咻,也可以没有这声咻,反正就是倏地一下,人没了。郑老四和他已经处的好哥哥兄弟了,得打听他去哪儿了。先问的神仙,神仙笑而不语才,没法子,才央求道长们帮着卜一卦,算出孟庆昱在那儿,怎么去找,作为答谢自己勤快点儿,跟着去药田下的苦力。

    那边不知道郑老四先问过师父了,一听是卜卦,看家本领,凭这吃饭呢,手到擒来,就痛痛快快答应了。忙一大圈子,恭送师父回去,再回头才想起应了郑老四的事儿。起卦吧,道观这些小道具都齐备着呢,有抓蓍草的,有抱签筒的,还有直接掐手指头算的,各显神通。

    算了约莫有一刻钟,大殿里静悄悄的,师兄弟们对了个眼神,慌忙低头,怎么了?没算出来。说是丢了个人,哪儿丢的,什么时辰都有了,谁也算不出这人在那儿。

    牛皮吹出来了,不能再吃回去,它腥气。

    亏得是这一阵风,昏天黑地的闹了一天一夜,郑老四也出不去门,净搁道观里面盘地头,道长们也揪着心呢,坏菜,修行了大半辈子,好名声要赖在这小子手里,现下唯有一个拖字诀,郑老四多留两天,再有两天下功夫找找,是以闲来和碗妖他们俩玩,大家伙都哄孩子似的,逗着乐呗。

    大家伙正尴尬着呢,房门‘哐啷’地撞开了,铁儿子大摇大摆,大鹅似的挺着胸脯子进来,很骄傲,给老道士作揖,排着队一溜作下来,“师兄,师兄师兄。”到小道童这儿也知道改口,“师侄,小师侄……”

    很有礼貌,往中间一站,非常骄傲:“我吹干净了,喷儿香!”

    后头跟着进来的几位放下绳子,两三个合力,把门关上,外头风大,门不好关,这位铁儿子还知道过去帮忙,别人咬着牙使劲儿,他一手一扇,俩门吧嗒就给扣上了,再落门栓,轻轻松松。

    看大家伙儿都心事重重的,铁儿子往圆凳上坐,想起师兄交代的话,站起来,再轻轻地坐:“吃饭吧,到饭点儿了。”

    道长们打哈哈,“吃饭吃饭。绳呢?拉着,去厨房。”

    碗妖那边碎碎又念:“咱们都吃饭了,孟庆昱呢?也不知道他吃饭没,唉,老四啊,你那些糕点大家伙儿都分了,孟庆昱不在,可惜了,他没尝到。”

    这一出有个专业名词儿,叫做唱山音,也有文雅的说法,叫指桑骂槐,点道长们呢,答应好的,还吃了咱的点心呢,事儿没办成,哪有脸吃饭呢。

    道长们本就脸红,叫她一说,更是臊的抬不起头,不知道怎么应,没占出来,一点儿消息都没,无从下手,连丢的那位叫啥还是从碗妖嘴里知道的。

    哎,这个咱知道,我来给你们解释。算不出来才对呢,神仙教徒弟也讲究个有教无类,一个猴一个栓法,所以这些个师兄弟们各所有长,有精通占卜的么?有,上通九霄,下达地府,五根手指头一掐,没有不知道的。

    但是,郑老四交代了别的,唯独忘了告诉诸位道长,那位孟庆昱,他不是人。

    虽然一样都是天干地支的算,人有人的算法,神仙有神仙算法,界于人和神仙之间的仙匠,再有另一套算法。他们萝卜对白菜,肯定拼不到一块儿去。就好比是拿乘法口诀去画海拔线,这边念二五二五六二五,那边玉皇顶六二五,考不了一分,人也得挨刺挠。

    郑老四忘了说,道长们也忘了问,阴差阳错,才叫一屋子人都算不出来。

    “哎,罢了。怪我们师兄弟们才疏学浅,帮不了你这个忙,但也不好亏了你的人情。”吃了人家的糕点还叫人家跟着干了体力活,老道长也是个仗义的人,“我给你写一封书信,你拿着,你不是往滍阳去的嘛,也是在那儿,有座香山寺,我一母同袍的兄弟,在那儿做主持,我这一道占不出来,你去问问他,许是他能。”

    一个道观一个寺庙,这一家老太太也是操不尽的心,俩都得信,初一拜佛,初二谢道,不偏心。

    至于老道长说的这个香山寺在哪儿呢?大有来头,这地儿真有,原身不知记载,但重建于北宋,熙宁元年,当时是宋神宗在位,王安石变法那会儿。但香山寺更早,那为啥香山寺的和尚法力高强,也有原因,这寺庙大名叫做香山普门禅寺是观世音菩萨得道之地。

    都知道观音菩萨道场在普陀山,孙大圣请菩萨都得去普陀,但观音菩萨得道是在香山寺。这地儿现属于平顶山,宝丰那一片。不是哥哥兄弟金角大王那个平顶山,是山西大同运煤往河南平顶山那地儿。临着西边就是滍阳古镇,离得很近,顺路。

    连香山寺带滍阳古镇,还有滍水,再加上后头会说到的石人山,往前追溯,都属于古应国地界。

    真事儿,神仙的履历咱不能杜撰。

    相传在应国老国君有三个闺女,大公主嫁给了宰相,二公主嫁给了将军,独三公主,不愿嫁人,老国君勃然大怒,不嫁人就是不孝顺,将三公主驱逐出应国。后面老国君重病,强敌来战,大公主能说会道,与宰相一起卷走了王宫里的珍宝,二公主武力威慑,带着将军逃之夭夭。唯独这位被赶走的三公主,千里还乡,一滴眼泪做了药引子,治好了老国君,带领百姓们保住了应国的土地。

    这位有勇有谋,尽善尽孝的应国三公主,便是后来世人口中的观世音菩萨。她家在这儿,得道也是在这儿,所以香山寺的大悲观世音塔下,供奉着观音菩萨的真身舍利。

    金池长老一个看道场的都能和黑熊精做朋友,何况香山寺呢。

    “能也没法子,外头天儿这样,我该怎么下山呐?”郑老四嘀咕着抱怨,老道长偷偷挥一挥衣袖,外面风停了。

    碗妖嘴里嗤声,飞过去大,半碗眼泪,朝老道长身上泼。这老头忒坏了,耽误人家赶路。

    风停了,也能瞧见路了,下山吧,下了这座山,还得爬那座山,赶路嘛,翻山越岭。

    道长们亏着心呢,给带了不的干粮,草药。说是再送送,碗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回去吧。”道长们还要劝,她又刺儿了一句:“我们自己过去就行,路上没风,也暖和些。”

    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大伙儿在山下作别,郑老四顺着小路往官道上走,道长们也没直接回去,山高,下来一趟不容易,今儿十五,也不知道谁定的规矩,农村初一十五赶大集,到这会儿都有呢,趁着集上热闹,道长带着小徒弟们也去转转,买点儿米面粮油,再给小徒弟们称点儿芝麻糖,香喷喷。

    郑老四可就没这份儿自在心思了,脚下生风,歇都不敢歇,一则是担心孟庆昱,道长们的卦算不出,半扎成自己人也没算出孟庆昱的去向,二是心里发慌,他走出来一阵儿就觉察到了,身后有人跟着,人还不少,远远的脚步声特别重,像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兵。

    郑老四被抓过壮丁,他打心底里就很抵触这些,怀里碗妖都饿了,“老四,到前面镇子里里,咱们歇歇吧。喝碗羊肉汤,热乎乎的,暖和。”

    “吃吧。”一张大饼塞进怀里,堵住了碗妖说话的嘴,郑老四累的呼哧呼哧的,脚下不停,“着急,歇不了。”

    “啊吧啊吧……”碗妖嘴里嚼着,听不清嘟囔的啥。半扎长飞起来替她说:“歇歇吧老四,咱们不累,后头跟着的大傻子也得累死。”

    “谁呀?”郑老四才停下,后面哐啷哐啷声越近,铁儿子一身道袍,一步一步地奔了出来,“娘唉,急死我了。郑老四你怎么这么能走?”追了一路,没追上,亏的是郑老四停了一下,要不然他得追到香山寺才能和他们汇合。

    郑老四讶然:“不道?你怎么来了。”铁儿子现在有名字了,叫做铁不道,跟着材料姓,名儿是几位道长抓阄出来的。

    “她说带我出来玩,还要给我买孙悟空。”铁不道指了指碗妖,下巴一抬,双手攥拳,“我跟了一路了,郑老四,你可不能赖我的债。”赖债那就动粗了。

    “买吧,答应他,不成我出钱。”半扎成也跟着撺掇。

    郑老四心里还不乐意,铁不道脑袋不好使不算啥,哄孩子他有一套的,关键这是人家的孩子,偷孩子犯法,《新明律令》里头写着呢,凡拐卖人口者,杖八十,流放千里。和尚老道他不怕,但衙门口的糊涂兵可是真打。

    看出他有顾忌,碗妖提醒道:“这小子是他干娘的心头肉,咱们带上他,回头他干娘找来,还怕问不出孟庆昱的下落。”由此可见,安王爷她老人家不愧为大秦脊梁,家里的碗都熟读兵法,这招叫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用么?有用。

    有用那就带上吧,反正道长们会算,也不必打招呼了。

    郑老四点头,铁不道高兴的一蹦三尺高,周围的地咚咚咚,下陷了几个坑,搁现在叫毁坏道路,违反了刑法和公路法,那会儿查的不严,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村里虽然不来往大车,可逢年节里也有到镇子上卖东西买东西的,郑老四指挥着,叫铁不道到河边抱了点儿碎石,铺底下,面上再垫一层土坷垃。

    铁不道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孩子憨,然胜在实诚,接过郑老四背着的大包小包,全抗肩上,小跟班儿似的,老老实实跟着郑老四走。带着他就不能走山路了,得进村,买孙悟空去。给孩子裹着脑袋,怕见风,更怕见人,吓坏一个也得赔钱,捂好了,叮嘱一番,不准摸人东西,喜欢了告诉大人,能买的都给买,不能买的也不准闹。

    今儿十五,十五各处都是集,他们到地儿的时候都傍晚了,离得远的人都收摊儿了,几家住附近的还坐那儿等主顾呢,老百姓穷,问的多,买的少。一溜过去,在尽里头才瞧见个卖糖人的摊儿,不巧人家收摊儿了,老师傅挑着担子就要走,郑老四把人拦住,问捏个孙大圣多少钱?

    “捏不了。”老师傅语气很冲,像是谁抢了他的钱似的。

    “我加钱。”听听,阔派吧,郑老四手里有银子了,他不小气,“加两文。”

    诸位别听着两文钱小,一两半都记得吧,一个糖人儿三文钱,郑老四补个碗两文,加两文钱,这买卖没有不做的。

    老师傅看看他脸上怪舍不得,叹了口气,摇头道:“明儿吧,明儿我去前头镇子摆摊儿,你去找我,五文钱一个,我明儿给你做。”

    “明儿不行,我现在就要。”铁不道不愿意,开始耍无赖,还没跺脚呢,被郑老四一只脚踩住了,“好孩子,你别急,买,咱们就买。”再跟老师傅商量,加钱,六文钱一只。

    老师傅十分心动,挑子放下掀开装糖的罐子给他们看:“空的,就换了二两糖,捏俩,才卖了,赚了钱我再去买糖,你要要,明儿去镇上找我,明儿能做仨,你交一文钱定金,我明儿给你留着。”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开门做买卖,准备二两糖,这什么概念呢,自己在家做蛋糕的胚子,八寸差不多就得放二两糖,都尝不出甜味儿。

    “你头一天的生意呀?”郑老四也做过这种挑担子的活计,没这么干的,鸡生蛋蛋生鸡,白手起家可还行。

    常言道,老汉不落泪,未到伤心时。没这句话啊,我胡邹的。老师傅蹲地上抱头痛哭,人像是被抽了魂儿似的,哭声越大,一滩烂泥就歪侧过去了。跟前儿做小买卖的还有别人呢,认识不认识在这儿摆了一天摊儿,有个眼熟,老师傅躺地上哭就得管。

    再有那浑水摸鱼,想帮着讹钱的坏小子,瘪着大嘴就过来了:“就你们欺负老头是吧?天地良心,这王老爷子可是个好人,咱们大家伙儿都知道,老爷子是这个!”这人比了个大拇指,骄傲的不得了,“一顶一的坚强。”

    旁边婶子大娘提醒他:“姓赵,这老头姓赵。”

    这小子打嘴,马上改口:“咱们赵老爷子。”然后两步上前,一把攋过郑老四的衣领子,他要打人。

    有人就好奇了,无缘无故,还没说清楚呢,怎么上来就打?嗨,谁和你聊那些,又不是熟人喷大嗑,趁你病要你命,先打一顿,打服了,不用讲理,打服了都是你的理,有理在,还怕要不出钱!

    “咚!”叫嚣这小子龇牙咧嘴,抱着拳头跟碎了蛋似的蹲在地上,和赵师傅左右对称,一边躺一个,背着脸哭。太疼了,他那一拳没打到郑老四身上,被铁不道接住了,铁不道用料扎实,别说是个皮包肉,肉包骨的拳头了,就是拿神兵利器,戳不透砸不破,人天上小神仙品质保证。

    有这一下,其他看热闹的坏小子们再没人敢出头,虽然看不明白跟着的这位怎么接招的,但人家带着兵器呢,拳头再硬也怕刀,闹大了被抓去衙门口再蹲几天,不值当。

    不打了,那讲道理吧。

    郑老四蹲下来扶起老头,问他怎么了。好端端的,不能讹人呐。

    老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人群里出来个赤脚大夫,给扎了两针,才算缓过劲儿来。抹一把眼泪,哭着说:“跟他没关系,我是哭我自己,我是……我是下头赵家村的……”就这一句,说不下去了,眼泪突突直流。

    周围看热闹的听见赵家村,全都恍然大悟,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都知道,也没什么说的,劝劝吧,再有急着回家的,也都散了,他们知道郑老四不知道啊。

    万幸,这种看热闹的人里总有几个巧舌头,乐于助人,从郑老四脸上看出一点儿迷茫,就拉住手给解释,淌淌的解释,“孩子,我跟你说呀,娘哎,太可怕了,就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村里狗都不叫了,鬼出来都得吓跑,打衙门口逃出来一窝土匪,杀人越货,凡是叫他们瞧见的,没留一个活口,全给宰了,衙门口的人磨着刀要抓他们,跟前儿几个村子全找了,领头的赵捕头是赵家村的,夜里就都住在了赵家村。谁知道那群土匪胆子大的嘞,夜里屠村,一把火,赵家村烧了个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个活口。”

    捕头,在办公差的时候,身上都带着衙门口的文书,或是拘捕令,或是搜捕的,只有老爷发话了,批了令,大家伙儿才能撒下天罗地网,挨家挨户的去查去搜。这窝土匪屠村,是死罪,杀人偿命,更何况杀那么多人,一个土匪脑袋上砍三刀都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杀了衙门口的吏。

    古代官是官,吏是吏,不是一回事儿,郑老四的老丈伯想给闺女捐的那个,叫做笔吏,就是在衙门口写字,帮太爷记事写告令的,像捕头这种在大秦属于兵役,有职务,由各州府给拨钱。有朝廷任命,签下告身的,叫做官员,县太爷再小,也得是过了吏部衙门,在皇帝面前见过明路的。

    胆敢有匪徒光明正大,弄死个县太爷,朝廷要发兵,这叫谋逆,要反朝廷了。弄死了县太爷的兵,就等于是把屁股坐在了县太爷的脸上,太爷也得给扣个谋逆。

    往州府报,豫州知府都知道吧,曹德利,家里亲闺女换了芯儿的那位,官不知道做的如何,家里一团乱,奢华富贵,肯定不是个清官。但,他再不清白,体面还是要的,当天发下还不公文,动了豫州守兵,傍晚就把土匪给剿灭。太气了,等不急秋后问斩,匪头打烂了下半身,押在大狱,其余部众,拴在菜市口,老百姓一人一拳,打了个半死,消了民愤,才关起来听判。

    老爷虽然贪,好赖是个明白大道理的主。百姓们执掌相庆,清官呐,为民做主,包老爷在世。知府大人挥手客套,应该的,应该的。县太爷也收了嘉奖,哭着打开库房,得给家属赔钱啊,赵家村是被屠村了,但亲戚朋友还得找来认认,谁家的给领回去收敛了,这笔钱州府不给的,得衙门口拿。

    县太爷出了这笔银子,又是为百姓叫好,有情有义的青天大老爷。官员要表政绩,赔钱的事儿肯定也要到处表一表,附近村镇里全知道了,一听到这老师傅赵家村的,无不唏嘘。

    赵师傅还在哭呢,一边哭一边后悔:“我那天就不该出门,我留在家里,我跟他们一起死了,也省得我后半辈子没指望了……”这是真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家里还有老伴儿,两口子过了大半辈子了,一夜间全没了,他那挑子里,还有绕路在县城买的一兜鸡蛋卷呢,老二媳妇有了身子,念着想吃鸡蛋卷,出门老婆子交代了两回,让他回家的时候带一兜,别小气,多买点儿,老大媳妇也吃。

    鸡蛋卷都皮了,没人吃了。

    郑老四长叹一口气,婶子大爷们劝呢,自己也说不上话,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谁都懂,但是……唉,话再多,不如拿几个钱儿,叫他先把日子过下去,好赖得把买卖做下去。郑老四摸出十个钱,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忽然想到一句话,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数出五十个来,摞一摞。

    大家伙儿也你一文我两文,给凑了凑,凑出一百个子儿,搁在找赵师傅手里,老头瞧见钱,哇的一声,哭的更厉害了。人间总有真情在,老百姓自己日子过得苦,但也看不得苦难人。

    郑老四站了站,糖人儿肯定是买不成了,但再留在这儿,他心里面慌,后怕。这跟才下山觉得身后有人追不一样,这个是侥幸逃过一劫的后怕,害怕,还带着点儿庆幸。

    别人不知道,郑老四可是心里门儿清,赵家村遭难那一天,他和孟庆昱俩,在半山腰拿毛胡子捅死了一只臭咕咕。后面吊树上哇哇叫,那就不提了啊,那丢人。

    孟庆昱劝着他翻山,说是走村子里的路,再往前头要死,都还记得吧。·得亏是他听劝,要不然,赵家村的命案里,有他一个。即便是半扎成和碗妖跟着保护,但万一呢。

    万般皆是命,老百姓得费老大的力气,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坎儿。

    出了这集,顺着村子的路往前走吧,铁不道还在闹着,没有拿到孙大圣,刚好在村南头瞧见了一家做木工的,老头带着俩儿子,在拼一张八仙桌,八仙桌都会做吧,木材劈成片,两片之间榫卯连接,拼一大张,再刨平,竖着的一圈围板上雕花刻花,看主家想要什么,能接这种活的都有手艺在身上,打出花样子能做的惟妙惟肖。

    郑老四过去问,能给做的孙大圣么?

    老木匠听到就笑:“能,三十文一个。”

    要不说人家老木匠能接到城里的大活,把郑老四当冤大头了。

    “买吧买吧,郑老四,你答应我的。”铁不道听见能做,脸笑的跟朵花似的央求。得,冤大头也得当。郑老四这边点头,门口木匠睇了个眼神小儿子高呼一声“好耶!”往屋里钻。再出来,手里捧着个一怀大的盒子,盒子打开,盒子打开,师徒四人整整齐齐,雕刻的非常用心,上头刻刀的痕迹都拿节节草给打磨了。

    “这一套,一百文。”

    这小孩儿跟着他老子学木匠两年了,爱极了大圣爷,梦里都喊着打妖怪呢,平日里闲了就偷偷刻小像,俩月,才攒出来这一套,他爸爸嫌他不务正业,提起来就骂他,说弄这玩意儿能当饭吃?没有人买,孩子挨了骂,心里也不高兴,这一阵儿做活都不积极,臊眉搭眼的,他哥哥还劝他呢,跟老头服个软,好好学正经活儿,打个桌椅板凳,能够养家糊口才算男子汉。

    小孩儿倔呀,凭什么我做的东西不能卖钱,孙大圣得值一两,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有事儿没事儿给小伙伴们叫卖,自然是无人问津了,都是村里的小孩儿,哪个有闲钱买这些,就连他家做的木工活,也是因为他爸爸手艺好,城里的财主老爷们慕名而来。

    好些日子了,这师徒四个的身价从一两银子一降再降,现在一百文,一百文也难卖,小孩儿不死心,又给配了个好看的木盒子。想着过些日子还卖不出去,他就把四个木头小人儿带上盒子一起送给后山的土地爷,土地爷听孙大圣的,以后他得跟着爹学正经本事了,就顾不上天天跟孙大圣说话了。

    肯定是孙大圣显灵,今儿个遇到了买家。

    郑老四张嘴:“就要一个。”铁不道眉头皱着,当然看不见,他带着围兜呢。郑老四横他一眼,训斥的话到嘴边了,怀里叮当响,哗啦哗啦。

    这钱,碗妖出了。

    铁不道很高兴,爱不释手,还专门儿用道长们教他的规矩,给碗妖做了个揖。

    后头小孩儿也给他们作揖呢,圆梦少年了。他爸爸可是亲眼看见的,做八仙桌能卖钱,刻孙大圣也能卖钱,这俩事儿不耽误,以后他好好学,还要做出各种招式的孙大圣。老木匠也乐,甭管是八仙桌还是孙悟空,哪个不是手艺呢,今儿开了张,这小子算是入了门。以后,且好着呢。

    再往前走几里地,天就黑了。

    附近也没个人家,稍微往山坡上点儿,有一棵桂花树,十里飘香,这可不是什么妖怪啊,桂花就是十里飘香。本来不想往上头去呢,铁不道没见过桂花,喜欢,他也不管郑老四乐意不乐意,扛起郑老四就往山上走。

    到跟前儿才瞧见,桂花树底下有个庙,不是和尚住的那种,低低矮矮的,不关门,是个土地庙。这庙,不陌生,供桌上都摆着呢,木头刻的小桃,木头刻的香炉,还有个木头刻的果盘。不用猜,附近就那一家做木匠的,准是那家的小儿子放的。

    郑老四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沾地就睡了,那三位精力十足,围着郑老四睡觉的草垛,坐了一圈,在聊天。

    铁不道今儿个到集上逛了逛,长了不少眼界,他是真的没见过,他还是人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虚报了两岁去的军营,忙着活命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出来玩。后来死了,他臭,干娘也不准他出去,今儿个跟着郑老四,算是头一回见热闹。

    小嘴当当当的说个不停,太好玩了,看啥都新奇。

    碗妖也高兴,她虽然见过世面,但几百年埋地里,少和人交流,郑老四眼界阔,对她说的东西多少有一耳朵。半扎长会卜卦,不懂的就偷偷努力,整日里端出一副淡泊于世的样子,也不好玩。

    铁不道就不一样了,听啥都是新奇的,在山上的时候就经常缠着碗妖给他讲故事,拍手叫好,夸赞、惊讶、唏嘘,该有的情绪价值拉满了,这谁不喜欢呐。别说那套孙大圣一百文了,就是十两二十两,碗妖也乐意给他买。

    这会儿就是,碗妖在讲当年安王府是何等的尊贵繁华,安王爷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娘死的早,爹又续弦,要不是孝慈章太后庇佑,她与兄长怕是活不到长大,铁不道听得一愣一愣,到关键之处还斯斯哈哈的倒抽凉气。

    郑老四被仨人围着,辗转反侧,他是困,但耳朵边太吵了,也睡不着,何况铁不道这小子太过活奋,脚丫子蹬着郑老四,他一听高兴了就乱踹,好几次郑老四都要睡着了,又被他踢醒。

    “啧。”郑老四忍无可忍,大声地啧了一声。

    家里有弟弟妹妹的、或者养过宠物的都都知道,这一声啧,威力巨大。别的都不提,一百二十斤的阿拉斯加得下的脚丫子抬在半空,不敢落下。家里最皮的那个,也能在思想斗争后过来道歉,甭管他认识没认识到错误,先道歉。

    吵到人睡觉了,碗妖压了压眉眼,做了个嘘的手势,意思是别说话了,回头继续讲。

    铁不道还未参透这些人情世故,见不讲安王爷了,那就换一个呗,他掰着指头数,碗妖在他这儿留了不少小尾巴,都是没讲完的,数来数去,终于选到了个心仪的。

    “那不讲安王爷,咱们讲鬼故事吧。”铁不道兴致勃勃,“这地方也对呀,月黑风高夜,妖魔作祸时,上回那个从土地庙里出来的黄鼠狼后头咋了?他吃了个小孩儿能饱么?他还会出来吃别人么?”

    “咻。”郑老四跟一张突然折起来的钢板似的,突然坐起,笔直,“就不能别讲了……”嘴张大了,后面的话卡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脸蛋儿上的皮揪起,往眼睛底下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像是在害怕。

    仨人顺着他眼睛盯着的地方看,嚯,可真吓人!

    铁不道窜起来就往郑老四身后躲,一口铁牙哆嗦的打颤,卡拉卡拉的声音越来越大。碗妖飞起来站到前面,半扎长也掐诀念咒,一瞬间就堵住了铁不道的嘴巴,他太吵了,还不知道对面啥底细呢,他那口大牙就先把自己给暴露了。

    对面是谁呢?没有人,风平浪静。那这四位害怕啥呢,就是因为没有人才害怕,但凡是有人,就打起来了。

    月亮地儿底下,桂花树荫遮着的地方,一个人也没,铁不道放在那儿的那套木头刻的师徒四人,自己从盒里走出来了。盒子就在土地爷的供桌旁,孙悟空先出来,扛着金箍棒,后面猪八戒,唐僧,沙和尚,都有莫有样的,飞身上了供桌。大圣爷也不客气,桌上有桃,虽然是木头刻的,但他自己也是木头的,不介意。

    一金箍棒下去,桃子劈成了两半,里头桃肉桃核都在,桃核上的纹路都能看得清。调了个弯儿,再敲一棒,这回够分了,四个小木人儿,一人一块,咔哧咔哧,嚼的很开心,木屑乱飞,吃完了桃,师父这位蹲下来剔牙,孙悟空和猪八戒俩飞身跳进了土地庙里面,绕到后面,“吧嗒”土地爷被他们推了出来。外头俩鼓掌呢,“呱嗒呱嗒呱嗒”表示做得很好。

    然后将土地爷推到一边,他们四个坐进去了。一眨眼的功夫,木雕的师徒四人全变了,变得跟踢出去的那个土地爷一样,连材质都成泥塑的了。

    好神奇,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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