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边,卫衡正和工友卸货,前面码头缓缓停了一艘楼船。

    楼船停稳,款款下来一位白衣公子。

    卫衡只余光瞥了一眼,继续手里的动作。

    那白衣公子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卫衡。

    他伸手推开来接他的管家,直奔卫衡而来。

    他拦住卫衡去路:“严二哥!”

    卫衡绕过他,并不搭话。

    白衣公子跟着卫衡:“严二哥,二十年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工友看出不对,对卫衡道:“卫老弟,你先歇一歇,我独自去搬。”

    “卫?”白衣公子一把揪住卫衡的衣领,仔细端详了道:“你就是严二哥!严云泽你什么时候姓卫了?”

    卫衡终于生气了:“天下之大,我想姓什么姓什么!你管不着!”

    白衣公子语气软了下来:“不,严二哥,我是见到你太激动了。”

    “我不是你什么严二哥,我姓卫名衡,字妄人!公子你可听懂了?你的家仆等着你,速速归家去罢!”卫衡冷道。

    白衣公子闻言松了手:“卫......”

    卫衡不理他,自去搬货。

    良久,白衣公子捏了捏拳头上前:“严二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放下吗?你在这码头干这下等人的营生,是打我们这些人的脸吗?严二哥,二十年了!没有人在意了!”

    卫衡怒而扔下包袱:“没有人在意我?还是没有人在意他?既然不在意了,你拦着我又是为何?”

    “我!”白衣公子想说什么,出口之时还是换了一句:“严二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怎的落魄致此?不如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咱们好好聊一聊,再做打算。”

    卫衡冷笑:“我是下等人,就该在这儿!倒是公子你只该在那朝堂之上引经据典,溜须拍马。你我既不是同等人,便无须多言。公子莫要耽误我干活,若是再不长眼,休怪我冲撞了公子!”说罢,卫衡撞开白衣公子,继续往前走。

    那白衣公子再欲跟上,他的管家拉住他:“少爷,老爷在家中等候,还是莫要惹事了。”

    白衣公子叹口气,边走边回头看。

    可卫衡始终埋头干活,不曾看向他的方向。

    他摇摇头,终是离开了。

    晚上,卫衡回的很迟。

    卢娘子灶上的饭热了又热,炉膛里的柴添了又添,还不见卫衡回来。

    正在她想让怀章去寻一寻的时候,卫衡领着一壶酒回来了。

    卢娘子迎上去:“卫相公回来了,饭还热着,可要现在吃?”

    卫衡摆摆手:“吃过了。”

    说罢径直回了屋。

    卢娘子看着大敞着的院门,心一凉:卫相公这是......生我的气了?

    昨儿个我说话太重了?

    卢娘子上前关好门,轻轻闩好,心绪繁杂地灭了炉灶里的火,回了屋。

    叶儿正在炕上来回打滚儿。

    晚上卢娘子做了汤饼,叶儿不小心吃多了,自己帮自己消食儿。

    卢娘子恹恹地坐到炕边,问叶儿:“叶儿,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叶儿一屁股坐下:“啊?”

    卢娘子看着一头汗的叶儿,拿帕子给她擦汗:“婶子说,你爹以前什么样儿啊?脾气大不大?可是爱生气?”

    叶儿兀自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卢娘子意外:“你自己的爹爹,怎么还不知道......”

    叶儿道:“从前......从前我没见过爹爹......”

    “什么?”卢娘子不明白。

    “我以前都是同祖父祖母在一起的时候多。”叶儿绞着卢娘子的帕子,“娘常年生病,总是躺着,祖父祖母就日日陪着我。至于爹爹......我也不知道他每日在干什么,什么脾气。只有年节的时候,亲族们一道吃饭,爹爹才和我坐在一起。”

    卢娘子这才想起来,卫衡从前是赘婿,想来日子没有多好过。

    叶儿继续道:“后来,我娘死了,祖父祖母不要我了,爹爹就带我走了。我怕爹爹也不要我了,不敢聒噪打扰爹爹,也不怎么同爹爹说话......”

    卢娘子搂着叶儿:“婶娘知道了,往后婶娘听叶儿说话,叶儿不聒噪,叶儿说的话,婶娘都爱听!”

    叶儿咧嘴一笑,开始给卢娘子表演怎么翻跟头。

    卢娘子勉强挂着笑给叶儿捧场,心里忧虑着:卫衡一定是因为自己的话不高兴了,今儿个,怕是有意冷淡自己......

    另一边卫衡回了屋,一口一口呡着酒。

    一壶酒过半的时候,正屋熄了灯。

    一个黑影自墙而下,悄声到了卫衡门外。

    卫衡轻声:“墙上风大,季公子是想进来避避?”

    来人推门而入,正是白天的白衣公子。

    “严二哥怎么住在这里?”

    卫衡自顾自喝酒:“我说过,我叫卫衡,你若还是叫错,就出去吧。”

    来人无奈道:“卫......衡......便是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你还是要守卫着他?”

    卫衡轻蔑道:“季君行,原来你也没忘?”

    季君行走到炕的另一边,挨着炕上的矮桌坐下:“二哥,当年的事......忘了吧。陛下登基二十年了,海清河晏,这不是你我读书人共同的愿望吗?”

    卫衡沉着脸:“一个人做了半辈子好人,便可赦免他杀人的罪行了吗?”

    季君行伸手拿卫衡的酒壶。

    卫衡紧握着不给。

    季君行无奈,自怀中掏出个牛皮酒囊。

    拔开塞子喝了一口道:“你混成这样,真是咎由自取!你可知为何康王的人和太子的人都不喜欢你?康王夺嫡胜了,做了皇帝!可你的存在天天在提醒他们,他们的皇帝得国不正,他们恨你欲死!太子党人呢?大家都是太子麾下,如今太子死了二十年了,我们也是有家族的人,不论真心假意,都得遮着掩着叩拜新皇,可你呢?你做的这么绝,反倒显得我们这些人趋炎附势,只要往上爬,给谁当狗都行。”

    卫衡丝毫不在意季君行的话:“你们爱给谁当狗给谁当狗,与我何干?”

    季君行怒道:“可作为兄弟,我们不愿看你如此!”

    卫衡垂眸:“太子因我而死,与你们没有关系。我混成如今这样,也与你们无关。”

    季君行低声吼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三十多岁了,还想不明白当年之事吗?你以为当年东宫只有你出问题吗?”

    卫衡利眼如刀:“不是我的问题,是严家!”

    季君行灌了半袋酒,压下怒火:“不论是谁,二十年了,都过去了。你该重新过你的日子!”

    卫衡换换抬起胳膊,以手指心:“我过不去。”

    季君行撇过脸不看卫衡:“过不去,为何还要回来?严家大哥,你的兄长,如今做了门下侍郎,正四品。若是让他知道你回来了,我怕他会找你麻烦。”

    卫衡冷笑一声:“他还有脸来找我?那我倒要瞧瞧。”

    季君行闭目长叹:“如今的京城,大不一样。你若是放下了,回来咱们兄弟怎么也能帮你一把。若还是放不下,心中有怨,倒不如纵马天涯,逍遥自在。”

    卫衡酒壶空了,随手扔在矮桌上:“我办完我的事,自会离开。”

    季君行点点头:“这里最好别住了,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你自去办你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见过你。”

    “为何?”卫衡挑眉。

    “什么为何?”

    “为何这里不能住?我正住的自在。”卫衡道。

    季君行语重心长:“正屋那个女人,你可知道她的来历?”

    卫衡开口:“金陵来的绣娘,郑知礼的继室。”

    季君行跳脚:“你知道还跟她这么近?”

    卫衡抱臂,斜眼瞪着季君行:“怎么?我就喜欢寡妇不行吗?”

    季君行语气紧张:“郑知礼的儿子接掌郑家军不过六个月就通敌叛国了,这正常吗?郑家满门入狱,除了早嫁的两个女儿,就郑知礼的继室在诏狱之外。你知道多少人盯着她?郑家抄家,金吾卫的大统领亲自带人去的,一片纸都不留在郑家,这是做什么?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这个女人身上不一定有什么秘密,你跟她在一起,万一叫她连累了......”

    卫衡打断季君行:“卢娘子受过郑家的害,她身上,没有秘密。”

    季君行反驳:“你如何知道?她告诉你的吗?你可知她做过什么?郑家好吃好喝供养她十五年,一遭难,她就拿出郑知礼生前写的和离书,这正常吗?别说一个人,就是养一条狗,十五年呐!都养不熟吗?还有,郑知礼若真要与她和离为何拖这么久?这里面是不是有隐情?这个女人,我敢肯定她不是什么好女人,而且,她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你若是不想引火上身,还是尽早离开。”

    卫衡不为所动。

    季君行自己说了半天,卫衡理都不理,他无奈道:“你到底为了什么?还是说你回京城同这个女人有关?严云泽,我可告诉你......”

    季君行话未说完,卫衡狠狠瞪着他。

    季君行只好改口:“卫衡,我可告诉你,咱们自小读圣贤书,太子和康王从前如何暂且不提,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咱们武国的事!”

    卫衡知道他想歪了,不想多添麻烦,开口道:“我与郑家通敌叛国无关。且你动动你的脑子,若她真知道郑家的事,大理寺如何敢放她出来?”

    季君行听着也觉得卫衡说的有理:“那你为何守在这里?”

    卫衡轻描淡写道:“我有一女。她娘死了,卢娘子替我照看孩子。”

    “就这?”季君行诧异道,“送我家来,我已娶妻,我们替你照看。”

    卫衡摇头:“她与卢娘子处的极好,且我已经答应卢娘子,不可出尔反尔。”

    “就因为一个孩子?”季君行不明白。

    卫衡语重心长道:“君行啊!你还是太小了。你如今还没有孩子吧?”

    季君行摇头:“我去岁才成亲!”

    卫衡点头道:“所以你不明白。这孩子,同你养一匹马或一条狗不一样。从她生出来那一刻,你就有了牵挂。马老了可以换一匹新的,狗不中用可以再养一只。可孩子,那是血脉的延续。我实话说,很后悔带她来这个世界,可既然她因我而来,我便不能不管她!”

    “我没说不管她!我替你管嘛!”季君行道。

    卫衡晃了晃酒壶,嗯,早就没有了。

    “我的孩子,凭什么让你养?再说,你怎么养?不缺吃穿,到岁数了,一副嫁妆聘出去?我的女儿,看不得她拘在四方院里。”

    “那你想如何?”

    “还没想好,正才耽在这里。”

    季君行感觉卫衡没和自己说实话,可又不知该如何让他说实话,臊眉耷眼坐在那里。

    卫衡突然问他:“不知季公子如今做的什么官?”

    季君行道:“不才在户部管管籍库。”

    卫衡“呵”了一声:“确实不太受重用啊。”

    季君行恼道:“我一心牵挂你才过来,你还奚落我!”

    卫衡摆摆手:“天晚了,季公子归家罢。”

    说罢不等季君行离开就自己躺倒翻身睡了。

    季君行愤而起身,走道门口又返回来给卫衡吹熄了油灯。

    看卫衡还是一动不动,撇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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