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一个白面无须微胖的中年男子进了铺子。

    朱子杰只撇了一眼那人的衣裳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顾,热情地招呼道:“您想选个什么?小的给您介绍介绍?”

    那中年男子抬手不让朱子杰说下去,声如蚊蝇般:“我家主人想请郑家夫人出来说几句话,烦请后生通禀一声。”

    这话说的客气,可男子身后那八名站在门外的带刀侍卫让朱子杰不寒而栗。

    朱子杰不敢得罪,小跑着去后屋和卢娘子通气:“前面有个男子,没说自己是谁家的,只说他家主人找郑家夫人。姐,要不我去喊了姐夫回来?”

    卢娘子被饶了心神,放下绣绷,想了想道:“也好,你去叫夫君来,我去前面拖着他,看他想做什么。”

    卢娘子许久不听人称她郑夫人了。

    这人多半是冲着郑家来的。

    她掀了帘子去到前面。

    只一个侧脸卢娘子的心就提了起来。

    朱子杰初来京城,见的人不多,不懂得。

    卢娘子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来,这男子是个阉人。

    她登时有些后悔,宫中来人,怕是不会给自己虚与委蛇的时间,今日怕是等不到卫衡了。

    那阉人转头看见卢娘子进来躬了躬身道:“见过郑夫人。”

    卢娘子抖着嘴唇扯出个笑:“公公抬举我了!我早已不是什么郑夫人了。”

    “在下冯忠,”那阉人道,“在陛下跟前伺候。”

    卢娘子规矩地拜了拜,口中恭敬道:“见过冯公公。”

    “欸,郑夫人请起。”冯忠说着,虚扶了卢娘子一把。

    卢娘子应声起身:“不知冯公公来,有失远迎。此地简陋,还请公公暂坐,我去沏茶来。”

    冯忠摆手:“郑夫人不必客气。咱家今日是奉了陛下的命,来请夫人进宫一叙。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请吧?”

    冯忠嘴上说的客气,可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冷漠。

    卢娘子委婉道:“我如今形容潦草,如此面圣,深恐不敬,不如待我进去换身衣裳再随公公走?”

    冯忠一笑:“陛下最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时候不早了,夫人还是快快动身吧。”

    卢娘子知道他是不想给自己转圜的时间,深深看了里间一眼,还是向门口的马车走去。

    后屋的绣娘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机灵的,能给朱子杰送个信儿?

    坐上马车,卢娘子斗胆问外面骑马的冯忠:“陛下可是想我献宝?不如公公随我回去取一趟?”

    冯忠哂笑:“夫人既然心知上头要什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就踏实跟咱家回宫,东西自然有人送来,不急。”

    卢娘子闻言明白了。

    皇上这是等的不耐烦了。

    卫衡早和自己商议过。

    他们手里的东西与别人可能是登天的阶梯,与他们,却可能是招灾的祸患。

    如今谁也不知郑知礼拿着这东西十几年,到底做了什么。

    其中但凡一点点差错,自己和卫衡都会受牵连没命。

    倒不如在别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寻到所有书之前,给卫衡争取时间,让他往上走一走。

    起码等他显露出价值来,再把书献上去。

    如今看来,皇帝已经知道他们手里的书齐全了,直接来请人了。

    卢娘子心里打鼓,卫衡的算盘打不成了,只怕还因为不及时献书,反过来惹恼了皇帝!

    马车悠悠到了宫门口。

    卢娘子跟着冯忠步行进入。

    从前她进宫都是自宣德门入,直往北去,跟着郑老夫人去太后所居的含光殿。

    如今冯忠领着,自安福门入,往东过了永安门,再往北进了太极宫。

    入了太极宫,还往北走,经过安仁门,肃章门,两仪门,过了两仪殿,自甘露门入了甘露殿。

    越往里走,卢娘子的心越紧。

    从前是命妇,有来有回。

    如今是私德有亏,和郑家绑在一起的罪人,走过的这一道道门,不知道还有没有出来的机会!

    冯忠领着自己进了甘露殿的偏殿。

    留卢娘子一人等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了下去,才有一个小太监领着自己往正殿走去。

    进了正殿,皇帝一身明黄坐在长长的书案后。

    冯忠已经换上绛紫的宫服,手持拂尘站在皇帝左侧侍奉。

    小太监跪地道:“禀陛下,郑卢氏带到。”

    卢娘子从不曾忘了宫规,她两手端平在眉眼处,双膝跪地,伏在地上,以手撑头磕头道:“罪人卢氏参见陛下。”

    沉默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郑卢氏何罪之有?”

    卢娘子后脊背的汗浸透了衣裳,喉咙因恐惧而干涩发痒。

    她勉强咽了咽吐沫道:“民妇藏书未献,耽误陛下大事。”

    皇帝“呵”了一声,分不清是喜是怒:“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早早献上?”

    卢娘子心一横,实话实说道:“民妇已经改嫁卫氏,怕......怕郑家旧事牵连夫家,因而......因而迟迟......没有决断。”

    说到此处,她不等皇帝开口,伏在冰凉的青砖上恳求道:“此事民妇之罪,往陛下开恩,莫要罪及夫君和家中孩儿。”

    皇帝听了并没有动容,只问道:“你可知这些书是做什么用的?”

    卢娘子额头贴着手背,摇头道:“民妇不知,郑将军不曾与我说起,这些书也是阴差阳错到了我手里。民妇既已与郑将军和离,便不再是郑家人,郑家旧事也非民妇所能力及。望陛下开恩。”

    皇帝突然轻笑一声:“好一个和离!撇清的如此着急,你与郑知礼十五载夫妻,于郑家,竟无半分留恋?”

    卢娘子跪伏在地上,半天不响。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郑老夫人防着自己?

    说郑家故意养废怀章?

    说郑知礼常年在边关,自己与他没有感情?

    说锦绣的死?

    说自己十五年的错付?

    这些于她是晴天霹雳的恶事。

    于皇帝......不过是蝼蚁之痛。

    强自辩解不过更引人反感。

    卢娘子就那样趴着,沉默不语。

    数九寒天,青砖传来阵阵寒凉。

    “郑家人在狱里,可说过什么?”皇帝又问。

    卢娘子想了想,皇帝应该是想问郑家有没有怨怼皇室吧。

    她组织了语言道:“郑家人不曾说什么。只盼着被擒的郑怀义早日被救回来,澄清真相。他们都认为郑家是被冤枉的。郑将军和郑怀义都没有叛国之心。”

    “那你以为,他们说的可对?”皇帝的声音清冷,让卢娘子不自觉抖了抖。

    “民妇愚昧,常年在深宅后院,不懂朝堂之事,也没有什么耳目,无法判断。民妇只知,郑将军一身伤病刀疤,皆为保家卫国,他素日所言也是为国为民,不曾有僭越之语。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西北边关。民妇愚见,郑将军怕是......怕是不曾有叛国之心。”

    皇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如你所言,郑知礼是忠君爱国的忠臣义士,这样的盖世英雄,不值得你为他守着吗?”

    卢娘子的汗从头发里顺到额头。

    又从额头缓缓滴落,砸在青砖上,溅出几瓣无声的浅印。

    “民妇......民妇嫁入郑家一十五年,与郑将军所处的时光不过几月,大......大多还是郑将军缠绵病榻之时。郑将军死前,主动给了民妇和离书。民妇也曾想过为郑家守节,只是在狱中,民妇的女儿高热而死,儿子继而发热,若是......若是民妇不带儿子出狱,儿子也必然身死,无奈之下,只得......只得如此。”

    “纵然你有苦衷,也不至于丈夫刚死两年,就改嫁他人!”皇帝的声音里有几分不悦。

    卢娘子无可辩驳,再不敢开口惹怒皇帝。

    滴漏声声,她静静等着。

    会是怎么死呢?

    杖毙?

    鸩酒?

    白绫?

    冯忠轻声对皇帝说了什么,卢娘子离得远,听不真切。

    再听冯忠开口是对自己身边的小太监说:“将卢氏带去偏殿等侯。”

    卢娘子艰难地活动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垂首跟着来时的小太监退出去。

    回偏殿的路上,卢娘子忍不住问那小太监:“公公,皇上怎么让我回偏殿?是不是不处置我了?”

    那小太监边疾走边回头道:“我方才也在夫人身边伺候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夫人且耐心等着吧。”

    卢娘子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金口玉言。

    非得有金有玉才能让他们吐出句真心话。

    可走的匆忙,她身上不过十几枚铜钱,实在是拿不出手。

    她没出什么孝敬,偏殿里自然也没有火盆茶水。

    哀戚地坐在偌大的冰凉宫殿里,卢娘子忧心如焚。

    自己被请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同卫衡说。

    等卫衡被请进来的时候,皇帝找书还是要传季君行。

    卫衡说过,这不是什么好事,不想把季君行牵扯进来。

    如今看来,是由不得自己了!

    郑家的破事,不知要牵连多少性命!

    卫衡进到甘露殿正殿的时候,宗正寺卿赵禧已经先一步到了。

    他趴在地上低头向后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卫衡,眼中淬火。

    就是这个人,夜半闯进自己家,又是恐吓,又是放火,又是题字!

    生生让自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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