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章嘴角挂着浅笑:“我这伤,确实是郑家连累的。可我已经与他们化干戈为玉帛,毕竟他们恨的是郑家,不是我卢怀章。”

    郑老夫人手里的拐杖重重杵地:“卢氏!你就是这般教养孩儿?他竟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是从前的卢娘子,此时定然肩膀一缩,滑跪在地上求婆母宽恕。

    可如今,卢娘子只淡淡瞥了郑老夫人一眼,语气平静道:“怀章随我,是郑将军放妻书里写明了的。衙门里也造册登记过,他早就与郑家不相干了。他叫卢怀章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郑老夫人脸上怒气昭彰。

    卢娘子又道:“倒是怀章这一遭是因着郑家受委屈了,你们能登门看望,倒也明理。”

    这话就是斥责他们不懂理了!

    郑怀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看看卢娘子又看看怀章,硬是咽下了心里的话。

    郑家玉看长辈们都不开口,大着胆子对卢娘子道:“祖母,上回我来,祖母赠了我鞋子,家玉心里一直记着,只是没有机会报答,家中院子里有一颗枣树,我闲来无事,摘了一些,今日带来了。祖母莫要嫌弃。”

    说着把一个小包袱递给卢娘子。

    卢娘子看家玉小小年纪倒是懂事,也不忍心为难她。

    正要伸手接,小巧过来:“给我吧!你跟我进来,我把包袱皮还你。”

    说着把家玉带进了正屋。

    小巧也是看家玉说话做事透着仁义,主动叫了她进屋。

    屋里炕桌上有刚洗的甜瓜,小巧抓了一个递给家玉:“你吃吧。”

    家玉扭捏了一瞬,还是接了。

    她与小巧一般年纪,心里也想和小巧吃吃水果聊聊天。

    家玉这一打岔,气氛缓和了些。

    郑怀义在祖母的注视下,应着头皮对怀章道:“三弟,不管你怎么想,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三弟。爹没了,咱们兄弟几个更应该团结一心,互相扶持。只是哥哥如今被夺了官爵,给不了弟弟什么助力,还望你别怨我。”

    怀章谨慎道:“大丈夫靠自己,我没什么要人帮的。”

    郑怀义干笑着:“那就好......那就好......”

    郑老夫人看郑怀义半天说不到点儿上,只能自己开口:“怀章啊,你出来的早,如今过得不难,只是你那几个侄儿,是生生让耽误了呀!三载牢狱,有的伤了眼睛,有的沉疴在身,如今还回来白身,想考功名,真是难上加难!祖母听说你有幸进了白马书院!好事啊!好事!只可惜你那几个侄儿无此助力啊!”

    卢娘子关切地看向怀章。

    郑家人上门,她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一时也想不到他们来做什么。

    如今郑老夫人终于点破了。

    他们今日是为着家中那几个男丁进学来求怀章了。

    卢娘子怕怀章磨不开面子,给自己找麻烦。

    怀章心中苦笑。

    他初进白马书院,以为是享了郑知礼的余荫。

    可待久了,流言蜚语听多了,才知道卫衡从前叫严云泽,为着先废太子的案子远避离京。

    山长施远江是卫衡的同窗,也是因为那件事才发誓此生不入官场。

    这白马书院根本没有人与郑知礼有旧。

    自己能进来,到底还是托了卫衡的福。

    自打知道了这一点,他心里对于郑家的那一点儿余情,更淡薄了。

    与自己不曾相助的郑家,如今凭着血缘来登门求他,架子还摆那样大,怀章忍不住苦笑。

    他淡然开口:“我能进白马书院也是我继父的功劳。若不是他舍了脸面,求了人,我也进不去。而且白马书院管理严苛,没有恒心,便是入门也有被赶出来的一日。我自入了书院才知道,我从前所学不过皮毛,要想赶上同窗,更要加倍苦学,因而时时不敢懈怠。”

    郑老夫人听了这话,胸中一口浊气翻涌。

    怀章这是怨她从前没有给他寻个好夫子了!

    可凭今日这番话,郑老夫人更不后悔当年苛待卢娘子和怀章了!

    他如今尚没有考得功名就如此冷待,若是从前悉心培养,只怕也是白白将心血付诸东流!

    可一想到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曾孙,还是不敢翻脸。

    她耐着性子低头:“如今郑家的情形,也不敢想他们几个能有幸入白马书院。你如今胳膊伤了,首要的便是养伤。这伤筋动骨,怎么不得歇个小半年?祖母是这么想的,也不用你做什么,只是给那几个侄儿指点指点。该学什么,怎么学,你给他们讲讲。咱们家满门武将,这科考还真是没参加过。你那两个嫂嫂虽然是出身书香门第,可也只多认得几个字,比睁眼瞎强些,比不得你师承大儒。祖母从前对你多有疏忽,实在是郑家以武立家,不明白这科举里的弯弯绕绕,也是让那些才疏学浅的夫子哄骗了。可祖母待你的心你总还明白,你也是祖母的亲孙儿啊!”

    卢娘子后槽牙紧咬。

    这郑老夫人真是会避重就轻!

    耽误怀章七八年,到她嘴里就是她被夫子骗了!

    她抢在怀章前面开口,替怀章拒绝:“老夫人也知道怀章手伤了。如今正该好好将养,可不能劳心费神了!”

    郑老夫人“哼”了一声:“不劳心也不费神,只是让他给那几个小的指点指点。他总圈在家里,也憋闷,就当是说话解闷了。卢氏你不懂得,这讨论切磋于自身也是好事一件!”

    科考卢娘子是不懂!

    可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卢娘子是明白的!

    “怀章不只胳膊有伤,身上也有,大夫嘱咐让他静养,老夫人这请求,恕我不能答应!”

    郑老夫人早听孙女锦华说卢娘子如今是个油盐不进的佞人!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果然是变了!

    她一双利眼看向怀章:“怀章,你自己觉得呢?”

    怀章正对上郑老夫人不善的眼神:“我娘说的对。她为我操劳半生,我再不能让我娘担心我了!这忙我帮不了!”

    看郑老夫人失望的眼神,怀章继续道:“我妹妹因为郑家,因为老夫人的冷待死了。郑家养我十五年,我为郑家坐了半年牢狱,此次又因郑家伤了胳膊,这养育之恩,怎么也算是还了吧?而且我爹写的清清楚楚,是他先不要我和我娘我妹妹了。若是郑家如今还钟鸣鼎食,怕是不会认我这个儿孙吧? ”

    郑怀义心里憋屈。

    他不明白!

    明明这两个人从前都是仰着郑家鼻息活着,怎么如今翻脸无情!

    他大手拍着石桌,挫败道:“好!好!如今郑家败了!一个两个都为难!都帮不了!从前郑家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如此?都是白眼狼!郑家白养你们那么多年了!”

    说着发疯一般站起来,摔门而去。

    郑家宝看伯父发怒,害怕地看郑老夫人:“太祖母......”

    郑老夫人仿佛习惯了郑怀义这样,她脸色微变,就着郑家宝的手站起来:“既如此,老身就不打扰了!只是时移世易,这世事,诸多转机,老身还是奉劝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胸怀宽广者方能守得始终。”

    卢娘子终于笑了:“郑老夫人这话说得好,若我们得人恩惠,必然涌泉相报。”

    郑老夫人知道卢娘子和怀章还是记恨从前,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郑家宝唤郑家玉。

    郑家玉拿了小巧又赠的鞋子,包进包袱里匆匆出来了。

    郑老夫人走到门口,看见守在门口的卢六:“你当如何?你可是我崔家养大的!”

    卢六初见郑老夫人和郑怀义的时候有些惧怕。

    可站了这么久,他也想了不少。

    他绝不愿意回郑家!

    且不说郑家如今自顾不暇养不起自己这样的死士。

    只说卢六自己,这两年已经习惯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再不想过回那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他抱拳道:“当日老夫人亲口说将我给了卢娘子,我的去留自然在卢娘子一句话。”

    郑老夫人转身看向卢娘子:“我郑家怀章这样优秀的子孙已经流落在外了,卢娘子不至于还同我抢这么个下人吧?”

    卢六心中了然,郑老夫人果然是想让自己回郑家做苦力的!

    卢娘子抿嘴一笑:“卢六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下人,只是当弟弟一般。他既然是我的弟弟,又怎么能去郑家做下人呢?”

    郑老夫人“哦”了一声:“既如此,我倒要问崔六,你怎么想?”

    崔家百年世家,精心培养的死士自当是忠心耿耿的!

    郑老夫人有信心,这崔六今日一定会跟自己走!

    可卢六不假思索地开口:“我是她弟弟!我这两年疏于训练,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暗卫了!而且......而且我从前没得选,若有选择,我想做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郑老夫人重复卢六的话:“你可知你本孤儿!若不是崔家,你早死了!你该感谢崔家!”

    “我替崔家卖命十五年,我哥哥崔五也是替崔家死的,崔家的养育之恩也算还清了吧?说起感谢,我更该感谢卢娘子,因为她给了我谁都不愿给的自由。”卢六顶嘴。

    郑老夫人十分挫败。

    一朝出狱,伏低做小的儿媳妇变了,乖顺听话的孙儿变了,连一个小小暗卫都变了!

    她今日贵夫人的脸面已经丢光了,再不想留在这里任人耻笑,拄着拐杖,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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