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慈半撑着额,眼帘轻阖,干净修长的手指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指尖轻轻点着,脖子上的小小伤口也做了处理。

    眼见沈慈也不发一言,立在她身侧的红竹苦起了脸,见那手缓缓放平了,才小心又给她盖上了薄毯。

    刚挪了挪身,就见一双黑眸朝自己望来。

    红竹垂首,毕恭毕敬地开口,“殿下,您旧病未愈,可得仔细自个儿身子,还是少出去些为好,别惹了寒气。”

    “公主更虚弱了,冬寒腊月,霜气更重。”

    沈慈眼睫低垂,指尖拨弄了一下案上的凤纹青铜金丝香炉,丝缕青烟从镂雕小孔中逸出,慢悠悠飘进她素色暗纹的衣袂里。

    许是见公主神色如常,红竹松了口气,话又多了半句,“天这样冷,您何必亲自再等下去,先用膳吧,您可不能饿着了,空着肚子是喝不了药的,厨房还温着呢……”

    话未落音,便见沈慈眯起眼眸,唇角翘起了点弧度,又忽地抬手用手帕捂住口鼻咳嗽。

    “咳……咳咳咳……”

    红竹心头一跳,自知失言,但也来不及打幌子认错,连忙为沈慈倒水抚背。

    漫长的沉默,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才听到公主缓声开口。

    “董存来了么?”

    “快了,侍卫说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很快,绿梅推门而入。

    窗户倏地被冷风吹开,飘雪扑袭着落在门口,那董存披着的雍容华贵的黑狐大氅上。

    她低声啧叹,“真是,倾城之色。”

    那双黑眸望向董存,闪过一瞬的慨然,显然很是高兴:“上菜吧。”

    “董存,过来坐。”

    董存缓步走向沈慈,侍女上前为她摆好椅凳,又端来一盆清水为她净手。

    沈慈见菜已上好,笑着看向董存:“吃些吧,你也不能一直空着肚子啊。”

    “公主府的吃食比较简单,我吃不了太多,大鱼大肉过于丰盛了也不好,厨房做多了也浪费,你将就些吃着。”说罢,沈慈亲自上手为董存夹了一筷鱼香肉丝。

    董存有些恍惚,点头端起碗筷只管往嘴里扒饭。

    沈慈有红竹绿梅为她布菜,而董存却只是吃着碗里的白米饭,也不伸筷子出来夹菜。

    她很是无奈,见对方已经吃完放下筷子,适时递过一面素净的手帕,开口:“你兴许做不了西域九公主了,你知道吗董存?”

    对方不接,沈慈又自顾自往她怀里塞。

    “你发现了吗,你和我,至少有八分相像。”

    董存怔然,茫然地看着沈慈。

    她撞进了了沈慈那不减欣赏的打量眼神里,眸光温和如水,她头一次体会到“姐姐”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词汇,她好想骂太子一句不识好歹。

    “我称病,已经四五年没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了。”

    “而你年初刚及笄,我大你两岁,许是我消失得早,而你在西域又不同那些高门贵女往来,竟没谁发现你与我如此相像。”

    “你没来过汉朝,可我见过你的画像,那时只觉约有四五分,可是前些日一见,才发现实在相像。兴许是地域以及装扮不同,居然也无人联想。”

    “你才华卓绝,武艺精湛,同我相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董存嗫嚅着唇瓣,欲言又止。

    沈慈看出她的疑惑,忍下咳嗽继续道:

    “你做不了西域的九公主,但你可以做这南朝的长公主。”

    董存瞪大双眼,不假思索按住沈慈的手腕:“长公主何出此言,董存怎敢如此冒犯。”

    沈慈握住董存的一只手,这手正是握住金匕首险些要了自己命的那只。

    “我母后,是柳皇后害死的。”

    这话无疑是平波丢石起大浪,要知道这安柳两皇后可是姐妹情深、少时情谊,闺中密友怎会如此?

    她对这种深宫秘辛向来是能避则避,这般亲耳相听属实是没想到。

    沈慈见董存不知这些事,让绿梅扶她起来听。

    沈晟,那时他还不是太子,只是嫡字长字占了个长,而他周岁宴那天安皇后不适,太医早上诊平安脉,恰恰诊出安皇后有孕,可巧就巧在双喜临门。那日司天台禀报誉武帝天有异象,而妖气的方向暗指坤宁宫,是女魔童降世之兆。

    此后,安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便被大家视作灾星,就连与她年少恩爱的誉武帝也不例外。

    喝了多少落胎药都不管用,那孩子似乎执意要来到人世,这更证明了这是个魔童,不然怎会有落不了的胎?

    民间各类传闻纷纷扬扬安皇后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这样的话,腹中胎儿总能随自己一同离世。可她在看到沈慈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时又打消了念头。妃子自戕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她本就是一介孤女,没有九族可诛,但她有一位公主。

    一位象征汉朝福运的嫡长公主。

    誉武帝似乎是爱安皇后的,只是不喜这胎儿,他听长辈们说,肚子偏尖,那安皇后肚子里应该是个男孩,他也缺一位嫡子。而司天台说的是女魔童,那也证明这肚子里的是个正常孩子,于是安皇后月份越大,誉武帝就越期待这个孩儿,两人又回到了曾经的恩爱甜蜜。

    可能是有人偏生见不得别人好吧,安皇后死了,查不出死因。

    沈慈看见了,是柳嫔,用好长好长的针扎进了安皇后的脑中,扭动,最后抽出。

    安皇后就这样在床榻上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一睡不醒。

    而那时腹中胎儿已然八月有余,是个男胎。

    所以司天台被罚了,牵扯到的官员悉数流放,但却找不到究竟是何人害死的安皇后。

    安皇后为人亲善,死后天下缟素柳嫔伤心得哭天抢地,誉武帝一连罢朝半月。

    “孩子的话,都是假话。”

    沈慈轻声说,“这是柳皇后告诉我父皇的。”

    “无母的孩子在后宫生存总是异常艰难,何况我是一位公主,哪怕我是南朝的嫡长公主,哪怕我出生之日彩霞漫天百鸟朝凤,哪怕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有好事发生。”

    “但这并不影响我那时只有三岁,受人排挤。”

    “为了在皇宫里活下去我只好去央着父皇,他亲自带我。许是看在我母后的份上,后位空悬数年,我也就一直住在坤宁宫,直到后来册封太子,抬位柳嫔为柳皇后,我便出宫建府,离开了母后住过的地方。”

    董存蹙眉思索,似乎这里大多是和柳皇后有关系,为何要说与她有共同的敌人?

    她的敌人是一整个西域皇室,以及那些汉朝一同逼害她亲信的人。

    “柳嫔出手,是誉武帝默许的。”

    这句话无疑是平地惊雷,沈慈甚至连父皇的称呼也免了,而是直喊誉武帝。

    少年帝后,闺中密友,最后相互背叛害死了安皇后。

    争权夺势,能害死无数人。

    “所以,我要他们死,为我母后陪葬。”

    “过去是我年少无权,但现在不是了,今时不同往日,柳皇后见我也要赏脸几分陪笑,我做实事,是民心所向。司天台谁不会贿赂,他们不会的是把司天台的预测实现。”

    “所以我做了,让他们相信,只要我存在,那么汉朝福泽绵长,定会百年安宁,还有望越过前朝盛世。”

    董存明白了沈慈的意思:“那我……”

    “你母亲,是依靠柳嫔并背叛了我母后的侍女,她要你死,你也要她死。柳嫔和西域有联系,所以她才能背叛我母后还能安然无恙逃往西域,成了一位妃子。”

    “我要你,助我继承大统,而我,帮你报仇雪恨。”

    沈慈眼里的光芒不似作假,苍白的脸也因为说了许久的话而泛红。

    “□□者,可成友。”

    “我把你昨日遇刺的消息压下了,你也可以选择回到西域,做你的九公主。”

    “西域也有雪,你说是吗?”

    董存认同沈慈的想法,但是就此收手,她并不甘心:“我不做西域九公主,我要做西域的王。”

    沈慈俶尔笑出声:“我就知道。”

    董存清楚了沈慈先前的说法是以退为进,她知晓自己的事情,明白自己的野心与恨意。

    她掀袍跪地,取出怀里的金匕首,在自己与沈慈脖颈的同一位置划破一道口子,双手抬起沾血的匕首举到沈慈面前:

    “苍天在上,天地为鉴,董存,以满蒙部落宝刀为信,献血为盟以表弑敌之心。”

    沈慈拿起那把匕首,就着沾血的刀锋破开自己指尖,把血点在董存下巴:“你不必对我行礼,我知道西域的规矩,你身份不低,何必动不动就跪人?”

    董存点头起身,难放戒心是真,对长公主信任是假,她只需要确认自己的处境,以及沈慈的……对敌之心。

    董存身上有伤,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恢复如初,她需要韬光养晦,所以她不介意成为长公主沈慈的一把刀,她甘愿做这个替身,只要能到达最终目的,过程如何她不在乎。

    她被沈慈救起就知道自己以后会和沈慈绑在一起,甚至是作为一把最锋利最凶残的一把刀,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一桩真假公主。

    两个都是聪明人,双双制衡。

    沈慈笑着说:“这段时间你在我府上好生修养,府上都是自己人,不必担心,我沈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的病……能好吗?”

    董存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毕竟自己和沈慈两相交换,地域身份始终不一样,若是中途有什么差错,那就是前功尽弃。

    “能的,咳咳咳……你也中了毒,对吗?”

    “是。”董存点头回应。

    “你和我中的是同一种毒,只是你的浅,而我的潜伏太久,现在借我母后之命找到了神医谷的谷主,我母后曾经出游救下过神医,我算是挟恩图报了。”

    董存竟没想到沈慈还能知道自己中毒之事,甚至还知道中的什么毒,她所知道的,太多太多。

    红竹端来两碗汤药,一碗递给董存,一碗给自家公主。

    沈慈向董存示意:“这是药,你多喝几副毒就清了,身上的伤,绿梅会给你治。”

    “绿梅以后跟着你,我们两人,必须站在一起,让人挑不出任何差错。”

    董存端起碗,将黑漆漆的汤药一饮而尽,丝毫不惧这可能是毒。

    沈慈险些又笑出声,接过药碗慢慢喝完,却引得咳嗽几声:“今晚夜色已深,下去休息吧。”

    董存点头离开。

    或许是今昨两日实况不同,董存难得睡得安稳些。

    她梦见了小苔,还有董一,以及倒在她面前的所有人。

    小苔倒在她怀里,满身的血液流在地上形成血泊,她有气无力的扯着嘴角笑着开口:“公主……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您教我的,我没忘。”

    “小苔此生有幸做您的丫鬟——”

    “若有来生,我还愿意追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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