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存瞳孔一缩,恨意和寒意铺天盖地袭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从眼眶流出,胃海翻涌。

    寒意从她的脊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起来吧。”

    “谢过公主。”董存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极力勉强稳住了身形。

    料峭寒意扑面,董存猛然回神,眼眸紧紧盯着沈慈。

    是汉室皇家与西域勾结,她恨西域至亲,可她亦恨汉朝皇室。

    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公主,董存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慈发出一声喟叹:“我不杀你,这碗姜汤你趁热喝了罢,他们带你下去好生休息,明日再议。”

    她见董存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咳嗽两声又继续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不会杀你。”

    董存被带走,沈慈也被侍女推回卧房。

    “主子,董存会答应您吗?她虽然恨皇室中人,又是个刚烈女子,但她毕竟来自西域,我们未必留得下她。”

    “她会的,若是要走,早在我们出手请时就反抗了。”

    “她在赌。”

    沈慈摩挲着指环思索,淡淡道:“她是个聪明人。”

    腊月大雪,冻得人骨子里都发僵。

    后院柴房的窗上结了冰棱子,夜色浓稠,唯有冰晶泛着莹莹亮光。

    董存抗拒他人靠近,不愿换衣,也不愿在床上歇息,她不会愚蠢到把命如此大喇喇地交给汉室皇家人,就算自己是为沈慈所救,得以死里逃生,是应当感恩戴德,但不明对方目的,她只能搏一把。现下全城通缉,也不知道董一那里情况如何,自己来这里算是多活。

    若真要出去,拼死一搏,她不是没有生机。

    她缩在一隅,攥紧了手里的金匕首。因着过分用力,纤细手指冻得愈加发红。

    大氅裹住身体也抵不住外面的寒冷,她实在冻得厉害,只能努力蜷成一团,极力压抑着低咳,便这样昏睡了过去。

    ……

    “快搜,一处都不能放过!”

    “大人有令,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挖出来!”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铠甲摩擦的声音在耳中炸开,如惊雷轰鸣。

    脚步声逼近,旁边的木门已经被推开,下一个就是这里。

    董存猛地惊醒,身体发热脑袋昏沉也抵不住她此时的滔天恨意以及她想要活下去的决心,看来,金蝉或许是未能脱壳。

    她推开后窗翻身出去,舍弃了那件红狐大氅和黑色披风,只着一身染血的白色单衣。

    未定乾坤,不信任何人,与其期望沈慈再出手,不如依赖自己。她是病了,不是残了死了。

    雪地行路艰难,她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狂奔。

    假山下潺潺溪水流动,遮掩了走动的声响。

    大雪纷飞,落了她满头满身。

    她仓皇躲进一处六角亭的假山后,迅速用背抵着石壁,贴身藏在柱旁。

    刚平复了气息,就听得亭外传来一声大喝。

    “别跑,什么人!”

    董存头皮一紧,绷紧了全身,心吊到了嗓子眼,微微侧头,一队御林军疾步走来。

    然后,又听得一声厉喝,“再不停下,格杀勿论!”

    “这是公主府!”

    外面响起惊慌的惨叫声,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叱责,紧接着是拔刀声。

    “噗嗤”一声,刀子直捅下去,四溅的热血腥气让那几个御林军变得更为亢奋。

    “公主府又如何,缠绵病榻的长公主,还不知道熬不熬的过这个冬。”

    惨烈的哀嚎充斥着耳鼓,她指尖冻得像冰,竭力咬牙才让自己抖得没那么厉害。

    “若我能活着,必要叫他们血债血偿……”她心中念叨。

    待那些将士离去,她才悄悄出来,拖着僵硬的腿,往外挪去。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远处天色渐明,天光从云层后照下来,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

    董存拖着疲乏的身子,走上幽暗的甬道,脑袋逐渐昏沉。

    一日来,她在公主府东躲西藏,疲于奔命,快撑不住了。

    可眼皮稍微耷拉下来,便想起鸿胪寺院子里遍地流血漂橹人头坠地,小苔的喊声,少女们的厮杀。

    长公主沈慈。

    想起这人,董存呼吸一滞,脚下差点被自己绊倒,自己不现身,那就能活。

    她顿觉在这华丽的公主府,自己好像是囚牢里的困兽,出不去,筋疲力尽。

    她深吸了口气,放缓步子,咬牙摸着墙躲避着树枝草木继续往前走。

    走了许久,她终于看见甬道尽头的一线亮光,心跳狂奔,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但,原本淡淡放松的瞳仁瞬间一缩。

    尽头有人。

    园中挂着好几盏纸灯笼,朦朦胧胧还是可以窥见其中一二。

    “为防出逃刺客散播不利于两国和谐的言论,臣正在进行搜查,若有打扰,还望长公主您大人有大量。”肖添跪着将腰弯得更低,强作镇定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殿下可追问旁人……”

    话未落音,肖添就感觉脖颈一凉,他的佩刀“嚯”地被沈慈侍卫抽出了鞘递给沈慈。

    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把玩着刀柄,刀刃不经意掠过肖添的鼻尖,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肖添艰难抬眼,触及沈慈凉薄的视线,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这位汉朝嫡长公主是天生的贵胄,哪怕是太子保位杀伐无情,对她也得留些情面,她只淡淡一瞥,便能叫人浑身凉透。

    许是烛火黯淡的缘故,沈慈面色又沉了几分。大片阴影投在她脸上,衬得她愈加神色莫测。

    她搭在刀柄的手指轻点了下,勾唇笑了笑,“所以呢,杀我奴仆,你找到了么?”

    “臣……”

    “快滚!”他身边的人厉声呵斥,肖添连忙起身,不过短短瞬息,他却尝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他想起初见长公主的情形,冷汗淋漓。

    那时长公主还不是这般病样,而是可以策马扬鞭舌战群儒的女儿郎,手段狠辣,来大理寺审过的人无一不是几盏茶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可一死为快。

    也就是同时,沈慈随意将刀丢在他脚边,打断他的思绪。

    念及此,肖添不敢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外奔去。

    沈慈摆摆手,示意自己其他人离开,只留下两人在原地。

    低垂的红梅枝条下,隐约可见一道丰神俊朗的身影,宽肩瘦腰。

    是太子沈晟,一把长剑直指自己那坐在素舆上身形单薄的皇姐,剑光凛凛:“皇姐,莫要拦孤。”

    “但这是在公主府,不是你的东宫,传出去,你说弹劾你的折子会在父皇的案几上堆多高呢?”沈慈把玩着手里的一支红梅,语调不急不缓,“阿晟,肖添是你的人,放任他在我的府里无旨搜查,滥杀无辜,这又该当何罪?”

    “我身为汉朝长公主,一个臣子对皇室之人大不敬。”

    “他不敬尊卑,不敬皇室。”沈慈似乎咳嗽好了些,在寒风中说着这些话也不见不适,话头一转,“而你,我的好弟弟,残害手足,不敬尊长。”

    “阿晟你说,会如何呢?”

    男人漆色眼眸微微眯起,冷淡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微微凸起,剑尖对准了沈慈的眉心。

    董存眼睛锐利全身紧绷。

    偌大的公主府庭院异常寂静,雪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掠过,吹得衣袍簌簌作响。

    沈晟站了片刻,冷淡看了自己皇姐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收剑回鞘开口。

    “皇姐最好以后也能如此。”他的声线带着怒意,咬牙切齿,“坐怀不乱。”

    说罢,沈晟转身离开,而沈慈却依旧垂首看着指尖捻破的红梅花瓣一动不动,许久也没有婢女来带她离开。

    “董存,出来吧。”

    董存听见此话心里有些惊讶,自己的本事她明白,不知道沈慈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若是她发现了,那汉太子沈晟呢?

    “我知道你在,我的公主府就这么大,你身上有伤,你不会逃。”

    董存拖着自己已经被冻僵的双腿从远处假山后走出,脸上有一层薄薄的寒冰,眼睫上也挂着冰珠,更别说是那三千青丝了。

    沈慈只看得到一个浑身雪白的人从昏暗角落磕磕绊绊朝自己走来,落雪纷纷,只听的到深浅不同的咯吱踩雪声。

    沈慈忍不住咳嗽起来,等着董存慢慢靠近。

    “公主。”

    董存站在雪地里垂首不语,蓦地单膝跪地掏出怀中匕首并反手握住对准沈慈喉咙,而对方只是低眸瞧了一眼,甚至还故意把白皙而脆弱得似乎一拧就断的脖子往前送了送,随后对上董存豺狼虎豹般的眼睛。

    金匕首太过尖锐,沈慈脖颈漫出几滴血珠。

    两人的眼神都太过于平静,沈慈率先出声:“董存,伸出手来。”

    董存不予理会,而沈慈也不顾脖颈处抵着要威胁自己生命的匕首,把怀里的暖炉塞进董存怀里:“你今日不躲,我也会救你。”

    “以我母后在天之灵为证,我对你绝无半点杀意。”

    董存听到此话把匕首往后退了半指。

    天下何人不知汉朝长公主最是敬重自己母后,也就是已经过世的安皇后,她不会以此出言不逊。

    这两日,肖添借机屠杀,是东宫太子沈晟筹谋已久。他以为自己携天子口谕,又安排肖添等心腹出手,必能顺利达成目的,又能绝后顾之忧。

    “你的暗卫忠贞不渝,自毁容貌,顶替你死在肖添手下。”

    “你活下来了。”

    “而他们认为你是那个武功高强并且掌握重大机密的贴身暗卫,所以在全城大张旗鼓进行搜查。”

    谁料,自己人刚到,太子带着肖添未报先行已经来了。

    沈慈猜得到董存会逃,但自己的行动与她也只差半步。

    “红竹,推我回去。”沈慈伸出手轻轻往旁边推挪了下匕首,“绿梅,带九公主下去收拾一番。”

    两人从不知何处走出:“是。”

    董存与沈慈二人分别,而董存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落雪愈大,簌簌雪声中夹杂着狸奴的扑斗声,寒风掠过乌桕树,吹得枯枝颤抖不止。

    前院厢房里点着明亮的烛灯,门窗紧闭,仅右侧窗牗半开,透进些许外面雪映出的光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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