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白哆哆嗦嗦地现出原型时,沈长风已带走了沈惊鸿,他们的阿七。

    鱼妖麻利地将重伤的玹琅大人扶上床塌,手忙脚乱各处翻救命灵草。既白灵识为水,与火相克,他替玹琅大人换了衣上了药,毫不保留地渡了灵力。

    玹琅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被离火重伤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他无奈地瞟了一眼吓得不轻的鱼妖,向他解释道:“竹月先被捉去,雾山为了救她,说了阿七的下落……雾山早就猜到了阿七是谁……”

    既白惊讶地瞪大了圆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么多天以来,一起打叶子牌,给他变着花样做点心,勤奋练剑的小姑娘,居然是大荒最负盛名的王姬。

    鱼妖脑中浮现起红衣少女嫣然的笑,“她还会回来和我们打叶子牌吗?”既白轻轻地问,看着桌上一叠桃酥,甚是落寞。他心底早已有答案。

    “玹琅大人,你是不是喜欢她?就是戏文里生死相许的那种喜欢!”既白大着胆子,终于问出口。“为什么不挽留她,也许……她能求她哥哥成全你们呢!”

    “我喜欢她。”玹琅苍白着一张脸,神色却鲜活起来。“可我愿意尊重她。”

    玹琅想起阿七走时回望他的那一眼,赤诚的深情如月光缱绻。她说,她做阿七很欢喜。

    “真不明白你们!雾山为赎那只花妖,不知付出了多少,问他他就只说心甘情愿!如今你也这样!情爱使人疯魔!”

    既白捂着脑袋,非常不解。

    玹琅无所谓地一笑,表示他不需要既白的理解。

    “院里那排风铃花,可以拜托你复原吗?”是那排被沈长风进院子时毁掉的铃兰。玹琅想,若是阿七有朝一日再回来,一定希望见到雪白花海的。

    “都什么时候了玹琅大人你怎么还想着花!”

    鱼妖诧异地回过头,见玹琅甚是认真,还是起身,乖乖出去收拾残局。

    屋子里终于重回寂静。

    玹琅的掌心还残留着与惊鸿相握的温度,他下意识握紧拳头,仿佛如此,就可骗自己她从未离开。

    若回去永安殿,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解决执念,是阿七的所愿,那他定会尊重。

    其实自她醒来,玹琅就知道有分别的这一天。无涯洞里那壶冷香照影,是他设的,和阿七的诀别宴,不曾想,阿七竟跟着他来到寒山,来到赤彰府,冲破了无忧草的封印,想起了一切。

    倒是便宜了他,白得了好几月与她相伴朝夕。

    玹琅想,既白说的对,爱意让人疯魔。

    他为那一袭红裙发了疯。

    玹琅银发间散落从小轩窗里闯入的月光,方寸尽相思,他终于承认所有绵长的爱意,虽无法相守,却可任凭思念疯长。

    ……

    此间又过了四百年。

    永安殿终于换了新主人。这一年大荒最伟大的帝王病逝,弗陵王即位,各地势力蠢蠢欲动,甚是不看好这位已掌实权千年的少年。

    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沈长风不同于他父王宫妃无数,以姻亲连接大荒各部。他从不娶妃嫔,后宫孤零零地,只有一个不知来历的皇后阿七。

    世人皆传这女子和一千年前瞬帝最宠爱的王姬长得极像,是以得了新帝一生一世的专宠。纷纷慨叹,少年帝王思妹心切,情深义重。

    九重宫阙上的永安殿,依旧瑰丽无双。空落落的深宫,含章阁的灯火却最为长明,这儿住着新帝唯一的皇后——阿七。

    沈惊鸿沉默地练完刀,披月走回寝宫。

    含章阁外如今新种了一排风铃,被沈长风施了幻术,一年四季都盛放着。铃兰花开得娉婷,冷香馥郁,可惊鸿却不再为花开动情。

    有一人于风铃花前等她,来人白衣似初见。

    沈长风遥遥看着月下一身红色劲装的沈惊鸿,少女不知何时已不再爱穿广袖长裙。四百年前他找回她时强行喂了她驻灵丹,是以剜过灵脉的身躯得以重聚灵识。可沈惊鸿始终是沉默的,只说自己要学砍月刀法。

    沈长风终于可以拥过她。他触碰到她手臂蜿蜒的伤疤,皱着眉问她:“为何自剜?”沈惊鸿身体僵硬,只任由长风哥哥抱着,陷入冗长的静默。

    沈惊鸿恍惚地想,其实很久以前,她非常期待过这个拥抱,甚至模糊地记得,她也曾主动相拥过。——是经年以前沈长风精心设计的为她出头的好戏,她竟天真的以为寻到了心间的铃兰花。

    沈长风并不在乎她是否恨他。比起失去她的痛苦,他更愿意她带着恨意永远住在永安殿里,他护她一世安稳。

    可是,自他从寒山镇赤彰府里带回沈惊鸿,少女再也未笑过。初见时落花里惊鸿一面,让他挺过无数个夺权的夜晚,而今沈长风第一次怀疑,自己也许弄丢了最后一颗真心。

    “惊鸿,今日可顺利?”帝王温柔地拥过她。四百年了,却不见她有任何回应。沈长风藏住心尖一点儿苦,继续和她说话。

    “长风哥哥,我累了。”

    沈惊鸿不动声色的退出了男人的怀抱。

    她紧紧握着砍月刀,神色倔强,似是警告。

    沈长风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毕竟整个大荒没有人敢如此对他说话,还满眼憎恶抗拒他的接近。可这是他的惊鸿。

    光阴飞逝,岁聿云暮。

    将近年关,这是弗陵帝登基后第一个新年。宫娥清扫深宫时从尘埃里拖出一副绣品,看起来精美绝伦,上绣着山河万里,栩栩如生。

    沈惊鸿再见到这幅绣品时,默然了好半天。

    和母亲同住无涯峰的日子已太久远,她只记得娘亲最后生命的好几十年,日日夜夜都在绣它。惊鸿后来于含章殿外演武场上,也日日夜夜地练砍月刀。

    她突然理解了母亲。

    她们都给自己,画了一座一生也无法走出的牢。

    挥舞砍月刀时,她又可以仔细回忆在寒山镇的点滴。蓝衣银发的公子,日日入她清梦,诀别时那一眼,她想了四百年。

    手臂上长疤已消逝,沈长风不喜看到丑陋疤痕,千方百计命人治好了她。有时候沈惊鸿非常不解,沈长风究竟喜欢自己什么,还是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陷落在固步自封的回忆里。

    她很多时候,都会极羡慕失忆的自己。甚至痛恨,为什么要想起来。脑中似响起玹琅温柔的宽慰:“没关系的,阿七。”

    前些年她偷偷去了空桑山,将风铃花海中的三坛冷香照影酒抱了出来,于无人的月夜里长醉。

    沈惊鸿那一刻原谅了所有人。她母亲、她父王、赤彰、雾山还有沈长风。这么多年如同她的惊鸿一梦。梦的最后她只想留住寒山镇外的月亮,那儿有个千年的老妖怪,银丝如瀑,蓝衣泠泠,歪坐于枯树之上。

    她期愿玹琅自由,不愿他为她所困。

    她以余生,还他的情。

    沈惊鸿意识朦胧的瞬间,看到沈长风从殿前赶来的焦急样子。她紧闭上眼,又想,若千年前沉睡在无涯洞里不醒来,也应很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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