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早知我的身世,才带我入这府中的。”

    沈惊鸿低声问玹琅。

    “我后来被沈长风囚禁于含章殿,并不知他其实谋划了很多年,似是与赤彰将军达成了什么协议吧,借着我的百岁宴,夺了父王的兵权,请父亲入深宫……而他于宴席前夜告知我身世,烧了我的嫁衣……只是为了……”

    沈惊鸿面颊浮现一丝痛苦,复杂的感情挟至心头,湿漉漉地如蒙一层薄雾。

    “他说,他心悦于我,要让我做将来大荒唯一的皇后……我怎么可能作为父王的女儿嫁给他呢……沈长风说他查了很久,发现我其实……我娘她……居然用改灵草换了我的身份,他很欢喜……”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我的心意呢……没有人在乎过我在空桑山有没有朋友……母亲只顾着赎自己的罪……她也许很后悔以背弃将军的代价生下我吧……”

    沈惊鸿轻微地颤抖着,身子在榻上蜷缩成一团,低头盯着手臂上的长疤,眼睫微垂,似在倾诉。

    玹琅心头忽地刺痛,波澜不惊的神色终溃于情动。

    他没有犹豫,一展衣袖,拥她入怀中。

    “长风哥哥……待我很好……母亲死后谁都可以欺辱我……他那时替我出头,后来又告诉我我是全大荒最耀眼的王姬……我不能辜负他们……我只能做一只听话的九灵鸟……”

    “可他从没问我,是不是愿意做王姬……是了……棋子不配有心……”

    惊鸿陷入了痛苦的记忆中,她轻轻倚靠着蓝衣银发的公子,任玹琅的呼吸落在她的发间。

    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距离。银丝不知何时落下几缕,缠绕她的手臂,她克制地,用指尖去触。

    “玹琅……我是不是很糟糕……用迷药偷了沈长风的印信,一路历尽千辛来到这儿,本想找赤彰将军问个清楚就去浪迹天涯,却意气用事,用母亲的砍月刀杀了自己……”

    她揭开衣袖,给玹琅展示手臂上那道丑陋的疤。恍惚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我那时不会用刀,试了许多刀,才砍中!”似是想寻求夸奖。

    “疼不疼?”玹琅也去触碰,厚痂带来粗粝的手感。他轻柔地抚摸,明知无用还是想催动灵力抚平伤口。

    “嗯!非常疼!没有勇气再剜一次的那种疼!”

    “……”

    玹琅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情意无处可藏。

    “阿七,赤彰求我救你,他用无忧草封印了你的记忆。可你和他真像,还是想探求真相……无忧草解不了你的困局。”

    玹琅深深盯上她的眼。

    “我和赤彰,都愿你只做阿七。山洞里听故事的阿七,就很好。想学砍月刀法的阿七,也很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是你所愿,都很好。”

    他笑自己竟和赤彰一样,守不住千年的妖心。

    初见时她红衣如血,了无生气,睡在血泊里,他就等了她六百年。她醒后,无涯洞中岁月虽短,记忆却绵长。寒山镇外的山野间,月光下她盈盈双目,不甘心被他所救,倔强着一张芙蓉面。

    她比月光先入侵。

    ……

    既白打着哈欠醒来时,就看到床榻上玹琅怀抱阿七哄她入睡的样子。他差点惊掉下巴,手颤抖地指着玹琅,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

    “你闭嘴。她刚入梦。”

    意思是敢吵醒她就把鱼妖剁了炖汤。

    既白摸摸鼻子,觉得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一溜烟儿逃走了。他一扬袖子,得意地想,我要去和雾山炫耀,这可是天大的秘密!

    于是他就发现,雾山这家伙消失了。以前隔三差五雾山必来他旗下商号打秋风,可他找各处掌柜一问,都说月余未见着雾山公子了。

    既白觉得奇怪极了。

    这两只妖一起厮混了上千年,当年在人族地牢被赤彰和玹琅救下,相识于微末,后跟随赤彰将军四处征战,狼妖虽没什么良心,但从未不告而别过。

    就算是去落尘仙宫,找他的心上人——那只贪财的,不甘永远当医仙奴仆的花妖竹月,也会先去鱼妖管的酒楼里白吃一顿,喝好几壶桂花酒,留下“我去犯贱了”这样的口信再走。

    这几天既白被玹琅揪着照顾阿七,竟忘了管狼妖的生死。他想了想,催动灵力招来水蛇,吩咐这小家伙去找趟竹月,问问出了什么事。再犹豫了半天,最终握了握拳,下定决心般转身,折返回赤彰府衙。

    踏入院子时,既白后知后觉一丝不寻常。

    院子里那排长势正好的铃兰,不知为何被连根拔了,花瓣狼狈四散泥土中,倒像是有人泄恨似的。他嘟囔一句:“好好的花怎么被糟蹋成这样,玹琅大人你管不管啦!”推门进去,却见眼前屋子被强大的结界包裹。

    他多年前陪雾山闯仙宫时见过,那是神族的灵力。

    既白将结界强行撕开一道缝隙,他的灵识化作水滴钻入。只见屋内,阿七持着砍月护在玹琅面前,蓝衣银发的狐妖半跪于地,仰头朝向一个暗金蟒袍的男子。

    天底下也只有大荒储君敢穿这金贵的蟒袍了。

    既白马上明白了这是谁,心下大惊,几欲想逃,但看着奄奄一息的玹琅,他还是控制灵识幻化的水滴,偷偷靠近,探察伤势。

    玹琅泠泠的蓝衣上,已染了大片的鲜血。他勉力拭去嘴角血痕,咳嗽了两声,眼底仍是淡漠的,丝毫不在意重伤他的,是大荒帝王的离火——那是世间最强大的灵力养出来的兵器,无人可以抵挡。

    “沈长风!你若敢杀他,我必倾尽所有杀了你!”

    沈惊鸿站在玹琅和沈长风中间,持着砍月刀,与帝王对峙。少女以身相护,妄图阻止来势汹汹的火球。她眼眶通红,心中酸涩。

    是她连累了玹琅。

    他本该做红尘中最潇洒的妖怪,于清尘月色间来去如风。现下却因救了她,被离火夺了千年修为,奄奄一息。

    惊鸿侧头,眼中盈盈。她满怀愧疚地望了一眼重伤的玹琅,只见他银丝倾泻一地,与血色交融。玹琅适才被离火偷袭,胸口硬生生承接了滚烫一击,若不是舍千年修为喂了火灵,他早已被烧成炭末了。

    玹琅似是感应到了她的难过,朝她虚弱一笑,想宽慰她,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沈长风冷眼看着面前两人情意流转,冷嘲道:“真是情深义重,生离死别的好戏!惊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大荒的王姬。”

    一身暗金蟒袍的尊贵男人看向这个他思念了六百年的姑娘,惊鸿眼中却未有一丝重逢的欢喜,她的容貌一如初见时,潋滟红裙,侧影惊鸿。

    可那个一声声唤着“长风哥哥”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影。也许早被他,和那件未绣完的嫁衣一起,烧死在含章阁寂寂长夜里。

    她如今满心满眼皆是一只狐妖,居然还要为这个妖杀他。

    沈长风嫉妒地发疯。

    他终于没了耐心,稍一抬手,卸了沈惊鸿的长刀。看她跌跌撞撞还试图护住那只狐妖,愤怒出离。

    “六百年了,沈惊鸿,你见我的第一面,竟为了别的男人要杀我。”他催动灵识,手心迅速拢起一团离火,眼神极其危险。

    玹琅冷漠看着,淡然地出声。

    “弗陵王殿下,您是不是忘了,六百年前,是您亲手递上砍月刀,毁了她的身份,又默许她来寒山找赤彰。你算无遗策,却不曾想她宁愿自毁灵脉也不愿回去见你。

    若不是她刚好跳了无涯峰,被流光草和我送的灵力救下,她早已死在六百年前。

    你如今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回去做你的王后。”

    玹琅恢复了一些力气,轻轻揽过被夺了刀跌坐在地上的沈惊鸿。红衣姑娘失神地抓紧他的衣袖,身体颤抖,茫然无措。

    竟是这样的。

    原来她连逃跑,都在沈长风的棋局之中。

    沈惊鸿悲哀地望向沈长风,想问问他,是不是当年为她教训仙门弟子,也是一场计较得失之后的好戏,妄图冲冠一怒为红颜,换一颗她的真心。她至此终于相信书里的注解——帝王无情。

    她轻轻握住玹琅苍白的手,转而绽放一个无暇的笑,珍而重之地说:“阿七很欢喜和玹琅在一起的日子,若有来生,我只愿做阿七。”

    惊鸿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玹琅,看他如银的长发,如画的眉目,颤抖的羽睫,深情的蓝眸。她何其幸运,得一人相知,余生亦可守回忆,困相思。

    她终是放开了玹琅,走入牢笼中。

    “长风哥哥,放过玹琅,还有雾山……就是那只被你捉去的狼妖……我跟你回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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