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朝多年北方匈奴常有进犯,自白英北上驻守边疆,双方多年未有冲突。却不想如今白英前脚离开边关,匈奴后脚就破关攻城,一路长驱直入,北方三十六城竟无一人可抵匈奴进犯,让那贼人直直打进中原。

    盛京城内一片死寂,城门紧闭,城墙上五步一人十步一车,明亮火把连成一条蓄势待发的长龙。

    两匹快马一路疾驰,穿过沉静的街道直抵皇宫门口,那里一万禁军整装待发,黑压压排列在宫门两侧,当中站着总管大监。

    “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可把陛下担心坏了。”公公赶忙迎上来,又看向白英,“少将军不必进宫面圣了,杂家带了陛下口谕,让将军速去阵前,同时千万保重自己。”

    “白英得令,定不辱皇命,不日凯旋!”白英弯腰谢恩。

    “少将军!”沈婻蓎忧心忡忡,四目相对纵有千言万语,出口也只是一句,“将军珍重。”

    白英点点头,拱手谢恩,又看向后头的谢黎,而谢黎同一时间也看向他,心脏忽然一紧。

    “等我回来。”白英上前一步,轻轻揉揉她头发。

    谢黎不挡不避,在他落手的那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抬手抓住,“我和你一起去。”

    白英眸光闪动,一瞬间忘了呼吸。

    “什么?”他几乎不可置信怔怔地再次确认。

    谢黎看着眼前的人,却觉得此去一别,就再难相见。

    “我们之间的分别已经太多,不要再多这一次。”所以谢黎一字一句,坚定认真。

    白英心跳都停滞。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这儿等我。”白英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却是郑重其事,仿佛向神明宣誓,“我会很快回来。”

    我许多次孤身向北去,走进隆冬里,却从没有任何一次如今日这般,有人在身后等我,告诉我快快归程。

    就是这样郑重的温柔,让谢黎一瞬间里,溃不成军。

    突然月亮消失,飘落半空的树叶悬停空中,风在未及耳畔的前一秒停滞。

    时间静止不动,而谢黎走向白英,与他紧紧相拥。

    “谢黎……”白英无奈又宠溺,伸手回抱恨不能将她融入骨髓,“原来姐姐的本领,竟是远超英的想象。”

    不理他的调笑,谢黎抱着他仰头,认真且笃定,“我们逃跑吧。”

    在下一次分别之前,全然不管不顾。

    你丢掉你的大义苍生,我逃离我的世世轮回。

    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等待的时间其实很短,却又漫长。谢黎的法力不太能支持时间静止太久,她已经近乎精疲力竭了。

    可她执着的,近乎偏执的,仰头看着那人的眼睛。

    直到他终于低头,指尖颤抖却又极力保持轻缓而温柔的,将她推开。

    “我会很快回来。”白英努力扯出一丝及其勉强的笑容,“不会让你等太久。”

    不会让你等太久,他郑重的近乎宣誓。却又透着哀伤。

    风起叶落,月亮露出云层皎洁无暇,两人依旧相隔几米远,寥寥一对视。

    周身刺骨的疼痛与疲惫,霎时席卷谢黎全身。

    她只能目送着,白英转身离去。

    “敌人到哪了?”白英接过盔甲,一边套护腕,一边问自己的副将。

    “已至商徐城外。”商徐离京城不过百里有余,若乘快马不足半个时辰便可直抵盛京。

    “我们有多少人?”白英问。

    “商徐镇守十万精兵,盛京城外另有三十万大军,随时等候将军调遣。”

    白英点点头眉头紧锁,“怎么之前不见军报?”

    “驿使在路上皆逢意外,边关一连十封急报,无一抵达。”

    “竖子尔敢!”白英轻喝一声,翻身上马,身后一万禁军皆随之上马,“留五千人随副将驻守皇城,其余人马同本将一起,驱除鞑虏,护我家国!”

    “杀!”

    喊声震天,携带着狂风怒沙,一路呼啸而去。

    谢黎站在原地久久注视,直到再看不见人影,眼前唯余空荡街道。

    而她身后,是同样凝望远方的沈婻蓎,“谢姑娘很担心少将军。”她轻声说。

    谢黎实在无力同她周旋,弯腰行礼是恭送之意。

    沈婻蓎却像是很有了聊下去的欲望,“谢姑娘愿意陪本宫走一走吗?”

    谢黎愣了一下,点头答应。

    宫道幽深漫长,尤其在这战事紧急之际,整座盛京城都格外沉静。前几日的歌舞繁华尚且历历在目,如今恍然隔世竟好像一场迷迭大梦。

    两人缓步前行,各自怀着繁重的心思。

    “少将军唤你声姐姐,我自小独自长大,也十分钦羡别人家的姐妹情深,能否冒昧也叫你一声黎姐姐?”沈婻蓎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点小孩子的天真烂漫。

    谢黎心底一暖,也笑起来,“是民女荣幸之至。”

    听到回复,沈婻蓎似乎小小的松了一口气,甚至稍稍塌了些直挺的身子,换了个更自在的姿势,“今天多谢黎姐姐带我骑马,那般的畅快肆意,我以前从未体会。”

    知道她大抵有许多话,压在心头无人可诉说,谢黎便静静听着。

    “我自小长在深宫,母妃走得早,也没有个姊妹兄弟同我作伴。幼时在学堂念书,只有白英同我亲近,父皇见我喜欢便命他做我的伴读,叫他常常进宫来,说自家的小女娃娃没个人陪,一个人很是孤单。”

    “老将军也是强硬严厉之人,幼时对少将军管教颇为严苛,他便也乐得进宫来躲个懒。我们在城墙的塔楼里躺着看一夜的星星,数清御花园的鹅卵石路嵌注了有多少颗石子,还在老太傅的课堂上偷摸往桌底画王八,被夫子罚抄整本道德经。”沈婻蓎陷在回忆里笑起来,“我从前少不更事,也总想就这般过活一辈子。”

    “但白英是青天上的雄鹰,胸怀鸿鹄之志。那时夫子问及心中志向,我只说想每日都能吃到城东头集市巷子里卖的兔儿糖,而白英说得是,愿以血荐轩辕,得天下长安,百姓长宁。”

    谢黎听着,仿佛看见豆丁儿大点的小白英,字字铿锵,腰板挺得笔直。

    “这些年啊,四处总不安生,自父皇即位,四方割据越发虎视眈眈,他甘心做个傀儡皇帝,步履维艰地守着眼前的大厦将倾,守着这个虚有其表的繁华空城,只总是担心不能给我同外面普通人家里的女娃娃一般的自在快活。”

    “可是这个世道啊,哪里还有转机呢。无论是父皇,是白英,还是我,都不过是在战战兢兢地活,就盼着这战事来得更晚一些,百姓的安稳日子能过得更久一些。”

    “可惜啊。”这位大姜王朝最尊贵的女孩,站在萧萧的风声里,预感到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的苍凉,轻浅又茫然地叹气,“来不及了。”

    谢黎有一瞬间觉得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蹲下痛哭,可面前的女孩仰头眺望苍穹,连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谢黎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死。也明白了白英为什么一定要走。

    这几百年的替死人生中,谢黎见过无数的形形色色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大多都是惊恐绝望,饶是有一丁点活得希望,他们都会牢牢抓住跪在地上如狗一般摇尾乞求。

    “你想逃跑吗?”谢黎同样问到。

    作为大姜的长公主,她有无数生的机会,只要她想,无论是圣上还是白英,或者是千千万万大姜的子民,会带她逃离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依然拥有旁人无可比拟的荣华富贵,依然可以过好安稳的一生。

    可是沈婻蓎会怎么做呢。

    她摇摇头,坦然走向死亡。

    就像离去的白英。

    暗夜无垠,大厦将倾,有人落荒而逃,有人逆流而上。

    这世上就是总有人执火明灯为众人抱薪,总有人溯洄从之,知其不可而为之。

    谢黎突然轻笑出声,忍不住摇摇头。

    沈婻蓎啊,会永远是沈婻蓎。

    永远骄傲如高阳,璀璨似明星。

    分别以后,谢黎先去给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个平安。老班主已经歇下,披个褂子就搀着大雷匆匆赶出来,连同着一堆师兄弟们前后左右仔细查看,怕丫头伤着哪里,怕丫头受了委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班主拍拍谢黎肩膀,百感交集,“怪师父没用,竟护不了你。”

    谢黎跪地磕头,情真意切,“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老班主摆摆手,短短一日未见,竟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蹒跚着佝偻了身子,“快回去歇着吧,叫你师姐可好好做些饭菜,再帮你从头到脚梳洗一番。”

    里屋灯光又暗下去,小小一方破落院子,平白生出一股晚秋凄凉之感。大雷出言宽慰道,“师父是太担心你。”

    谢黎点点头又叩首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回自己的院子。

    一进住所的大门,就被一个黑影迎面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她脚下一个踉跄还未及站稳,又立刻被另一个冲上来的力道狠狠撞击,然后三人一个不落地摔了个东倒西歪。

    被压在最下面做肉垫的谢黎疼得龇牙咧嘴,不禁恐慌自己的老腰会不会断。

    “黎姐姐!你怎么走得这样久啊!”小豆花搂着她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

    “倒也不必这么早就嚎丧。”谢黎试探性地抽了下胳膊,没有成功。

    “我们都担心坏了,生怕你在那牢营里吃了苦头受了冤屈,如今外头又听说要打仗,我这心都随姐姐揪揪着的!”小石头狠狠搂着她的另一条胳膊,哭天喊地的劲头不亚于小豆花。

    “那个……”谢黎十分想揉揉后腰,“要不咱们先站起来?”

    最后还是谢黎一手托着一个巨大的人形挂件,一步一挪地挨进屋里,这才能坐下喝上口水。

    “慢些喝,这里多得是。”苏倩站在一旁端着水壶,她茶杯一撂下就赶快往里加,又张罗人去煮些吃食,一会儿又担心屋里冷,赶紧让人添些碳火。

    一屋子的人围着谢黎转,左瞧瞧不够右看看不行,是恨不能把天儿都捧到她跟前。

    “师姐快坐下吧。”谢黎哭笑不得,“妹妹们也都坐,我不饿的,快别忙活了。”

    “瞎说!”苏倩伸手在她脑袋上假拍一下,“哪能不饿嘞,那天牢里还能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快多吃点,眼瞅着都饿瘦了!”

    谢黎不敢说自己确实出去好吃好喝了一通,心下涌起的酸涩却是真真切切,她环抱住苏倩腰身半张脸埋进她身前,心都安定下来。

    “傻孩子。”苏倩几乎要落下泪来,“可真叫姐姐担心。”

    夜里小豆花总不愿睡去,非缠着谢黎问长问短,也不知哪里来的这说不完的话。谢黎无奈,只能答应同她睡一个被窝里,侧躺着给她讲睡前故事。

    让一旁的苏倩好不无语,“多大的姑娘了,竟比你那些妹妹们还矫情了。”

    “黎姐姐疼我嘛。”小豆花搂着谢黎的胳膊撒娇。

    苏倩简直无话可说,干脆睡得离她们远点,好眼不见心不烦。

    谢黎看着被窝里露出的一颗小脑袋带着胜利炫耀的意味同她眨眨眼,无奈的很又不禁轻笑出声。

    好在小豆花睡眠一向香甜,不一会儿就沉沉去梦里会了周公。

    谢黎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脊背,见她睡去便停下来仔细端详她的睡颜。小姑娘大抵做了什么美梦,小嘴一张一合地吐泡泡。

    看着这般青涩稚嫩的脸,谢黎不自觉地想到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不知道公主会是副怎样的睡姿,左不过也是那副端端正正的板正模样,必然不会向小豆花似的四仰八叉,更不会在梦中吐泡泡。

    这么想着,谢黎伸手在她胖嘟嘟的小脸蛋上狠狠揉搓一把,十分满意手下的触感。

    夜色如水,谢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来心下有了思念忧虑之人,竟是这般感觉。

    便裹了中衣出门,这天气实在不好,黑沉沉的压着,大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

    沿着石子路慢腾腾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院落后头的梅花林,仅过几天枝头上又生了两三朵粉白的花苞。

    谢黎随便寻了处大石块坐下,仰头眼巴巴地瞅头顶的一棵梅树,这株大抵是地势高些阳光充足,比旁的多生了许多花来,已经大朵大朵地盛开,能闻到淡淡的夹杂着冷意的暗香了。

    不知道商徐那处,可有梅花盛开。

    谢黎突然想。

    她微微合了眼眸,仰面细嗅花香,那股淡淡的冷香气周身环绕,愈演愈浓,再睁眼,已是繁茂的一树梅花,花枝累累,香气充盈。

    谢黎嘴角勾起来,同时指尖轻抬凌空一个响指,眼前一株梅花树凭空消失。

    同时百公里外盛京通往商徐的必经之路上,铁蹄踏起的灰尘中,孤孤零零一株挂满繁花的梅花树,立在路边,随风飘洒纷飞的花瓣。

    “好浓的花香气!”有一人从梅林后面绕出来,见到谢黎很是惊喜,“竟是谢家小妹,自白日分别总不见你回来,深实在挂念。”

    “原来是林大哥。”谢黎笑起来,往旁边挪了挪招呼他坐下。

    夜里起了风,林深绕到另一边坐在上风口,替她遮挡些北边吹来的冷意。

    “快要下雨了,小妹夜里出来该加些衣服。”林深笑呵呵地同她聊天。

    “是要下雨了。”谢黎抬头看看黑压压的乌云,“也不知这种天气会不会影响行军。”

    林深顿了一下,“谢小妹是在担心白少将军?”

    “是啊。”谢黎毫不避讳,直白回答,“我是很担心他。”

    林深莞尔,也并未说些什么。

    谢黎却是想起一事,托着下巴歪头看他,“白英说狱中那位阿婆已经得了医治,暂时留在太医院养伤,林大哥也可安心了。”

    林深闻此舒展眉眼,是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这动作落在谢黎眼里,她不禁笑起来,“林大哥真真是菩萨心肠。”言毕又凑近一点,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清爽干净,是仔仔细细沐浴过得。

    “唔。”谢黎揉揉鼻尖,“没有那些香料气味了。”

    林深猝然顿住。

    “还没问过,林大哥是因何入狱?”谢黎微笑着看他,“我还听说,那位匈奴女子,被抓住了。只不论如何严刑拷打,总不愿供出是谁助她混入内宫。”

    林深愕然抬头,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我白日里听了不少传言,说那刺客是一女子,却不想……竟当真是她。”

    “林大哥不是那刺客的同谋?”谢黎问道。

    林深不禁苦笑,“与刺客同谋,便是给我熊心豹子胆,深也是万万不敢的。”

    “我昨夜酒喝得实在多了,便没去城楼凑热闹,一个人沿着湖边走。也不知迷迷糊糊走去了哪里,仓促间被一名宫女饰貌的女子撞到,她腿部受了伤,说自己一时贪玩扭伤了脚不敢回去,恐被嬷嬷训斥。我也只当她是在哪里当值的侍女,想着自己屋里正好放了些跌打药,就暂时领她回了住所。”

    话至此处林深又赶忙补充一句,“我万万知晓男女之别,自是不敢请她进屋,只让她在院里的矮凳上暂坐一会,可等我从屋里拿出药膏,她就已经不见了。”

    “我还以为她是腿脚好了些便自行回去了,却不想竟是为借我之手躲开宫内的搜查。”林深叹口气,颇有些自责,“明明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一个女孩子,谁知道,竟做这种事呢。”

    谢黎点点头,她自是不信林深会是刺客同谋,否则昨夜初见闻到他身上特殊的香料气味时也不会视而不见。只如今从林深口中问出缘由,她便也大概猜到那女子是如何混进来了。

    宫禁森严,坚不可破,唯独这几日各地的江湖艺人进宫,是那刺客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内接外应,宫里行刺不成,宫外立刻起兵,只若是这皇宫之中都能混进他族细作,这偌大家国万千百姓又该如何保全呢。”谢黎仰头遥遥望向西北,那里有她征战沙场的少将军。

    “我总很担心他。”谢黎喃喃自语。

    她从不曾对所处世道过多在意,改革创制朝代更迭,她从来认为理所当然,也就兀自作壁上观,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而她事不关己。

    她踽踽独行数百年,从来游离尘世外。

    而今却是,有人拉她落凡尘,有人带她入人间。

    白英啊。

    我有所思,未及远道,念念心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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