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枫岚屏退了其他一众人,只留陈玘年等几个血脉至亲和陈瞰、许律师在屋内。

    谢黎和闻轼依旧坐回刚才的角落处,闻轼缓声和她解释:“陈老家主昏迷多日,遗嘱呢说是不知道在哪,谁都没见到不能作数。他们就准备强行让陈瞰签署自愿放弃继承权的协议。”茶水凉了彻底,闻轼又添些新茶递到谢黎手里,“今天你实在运气好,陈老家主刚好醒过来,是你赢了。”

    谢黎微微垂眸喝口杯中的热茶,眼中神情意味不明。

    一杯茶水见底,她慢慢悠悠地问:“你和陈四小姐的交易就这么黄了,怕是要伤了女孩子的心。”

    闻轼眉峰轻挑,伸出一根食指竖在眼前左右轻摆两下:“生意嘛,你情我愿,银钱两讫。”

    “只是生意能让你亲自跑一趟?”闻轼的性格和为人,谢黎清楚得很。

    “有件事情,希望得到陈氏的支持。”闻轼回答。

    “军队有什么事情需要企业支持?”谢黎微微蹙眉。

    “金钱支持。”闻轼叹口气。“没办法,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谢黎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

    不过也大概明白了,闻轼的性子冷淡本不是会因为感情误事的人,他今日来此自然也并非真的是因为陈四小姐。

    大概是那位陈家的大少爷想通过闻轼给陈瞰和公司内支持她的各位董事施压。而同时陈玘年也许诺闻轼,只要他得到家主之位,便会给联合军队金钱支持。

    不过是什么事情,需要这么大笔钱呢?

    据谢黎所知,联合军队并不缺钱。

    “那请问谢长官又是做了什么交易?”闻轼问,“我实在想不到那位陈瞰小姐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地方。”

    谢黎瞥他一眼,学着他的样子摆摆手指,“我可不是生意,我用真心。”

    闻轼冷笑一声,“呵。”

    谢黎不想再理他,打开手环的控制面板搜索刚刚那位许律师的信息。

    许泽宥,华鼎律所的特级律师,主要负责民事案件。而华鼎律所是全球TOP 10的律师事务所之一,隶属联合军方,和各行业的龙头企业也都有合作往来。

    “怪不得他会在这。”谢黎喃喃自语,继续往下滑信息栏,最后目光停留在婚姻信息的一栏。

    离异。

    “许律居然结过婚了。”闻轼凑过来,“真看不出来。”

    “你认识他?”谢黎看向他。

    “嗯,他们律所现在隶属于联合军队的法务部门,而且最近我们部门刚好有个案子是许律负责。”闻轼点点头,“不过没怎么碰过面。”

    谢黎继续翻,闻轼就顺着她的浏览动作一块儿看,百科内容写得很是详细,完整记载着从他不同学历时期的院校到就职单位的信息,甚至还附带着每一个阶段的照片。

    “青年才俊啊。”闻轼看着那一长串顶尖院校的名单直咂舌,又看向谢黎,“怎么,谢长官喜欢?”

    谢黎点点头,专心看许泽宥不同时期的照片,“喜欢。”

    闻轼一愣,喉结上下滚动,半饷一句话没说,端正坐回去不再理她。

    里面的交谈其实很快,大概陈枫岚也实在支撑不住太长时间的争论。大约十几分钟,屋门从里面打开,几人陆陆续续走出,陈瞰走在最后。

    厚重屋门再次关上,隔绝了里面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谢黎抬头望去,透过眼前狭窄的一条缝,看到床边伸出的一只枯槁的手,带着检测仪暴露在空气中,不知道冷不冷。

    还没来得及让她细想,那条缝也没有了。

    陈玘韫似是气得不轻,刚一关门立刻看向陈瞰怒目圆睁,“狗屎运也不是年年都有,小心接不住这天大的运气,反倒把自己砸死喽!”

    陈瞰垂眸站着,并不理她。

    陈玘韫还欲再说,被陈玘年拉住,他走过来拍拍陈瞰肩膀,温和了语气,“小瞰,什么继承权不继承权的,都是一家人。”

    他叹口气,似是十分无奈,“大爷爷把公司事务交给我,我多年兢兢业业,勉强算得上不负重托。你一个人接手这么大的家族很不容易,单是顾好家里已经艰难,外面哥哥们都给你撑着,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也尽管来问我。”

    真是好大一张脸。

    谢黎听得忍不住要上去抽他,正在心里盘算实施的可能性高不高,一道温润的声音骤然响起,像是破开沉晦的一道光。

    许泽宥挡在陈瞰身前,语气轻缓而坚定:“按照陈老先生的遗嘱,陈瞰小姐拥有唯一且完全的家族继承权,陈氏旗下所有公司皆由陈老先生绝对控股,如今这些股份都是陈瞰小姐的。”他盯着陈玘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先生您所持有的部分股权,现在也都是陈瞰小姐的。”

    周围一阵抽气声,伴随着应声而起的窃窃私语。

    谢黎歪歪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局已定,众人三两离去,谢黎和闻轼自然不便多留,也跟着众人离开。又经过那条走廊,外面的玫瑰园依旧繁华。

    “热闹没有了,楼下的仪式我就不去了。”闻轼笑着说,“答应告诉你的事情我一定兑现,你来联合总部大楼找我,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会去的。”谢黎看向他,眼中已经带了几分冷意。

    闻轼不为所动,脸上笑意不减,“调查你是我不对,但你想找到它,只有我能帮你。”

    他深深看向谢黎双眸,那双眼睛实在好看,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正如多年前他们初遇,少年望向她的眼神明亮又耀眼,似天边永悬不坠的太阳。

    像是许久许久之前,她曾见到过得一样的目光。

    闻轼,有着一双太像那个人的眼睛。

    那个千百次轮回中,无数次相遇又分离,终于念念难忘的人。

    谢黎一瞬间迷失其中。

    彼时的谢黎作为联合军队最年轻的少将,刚结束一场战斗凯旋而归。她带领军队驾驶飞行器从战区归队,刚好碰上联合大楼前整齐列队正在听台上领导讲话的新兵蛋子们,谢黎坐在自己的小型战机里透过窗户看着下面蚂蚁般整齐排列的一群小人,感受到闻轼的存在。

    那是她此次要替死的人。

    本应该直接略过的红色领航战机突然折返,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盘旋俯冲而下,直冲着这群新兵而来。

    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于离地两米的距离骤然升杆拔地而起,战机尾翼几乎是贴着新兵们的头皮从他们头顶略过,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大红色的机翼底部手工雕刻的金色花体字——“XIELI”。

    这只是一场彻底且直白的炫技。

    而炫技的主人也的确有如此狂妄的资本。

    谢黎,这个名字在近几年的军中可谓如雷贯耳,百年内最具天赋的军事奇才,除了她没有人可以如此精准地控制战机这样低的离地距离。

    视线的中心,谢黎在联合军旗的旗杆下停驻战机,裹在制式军靴里的一条长腿迈出机身,泼墨般及腰的波浪卷发松散地披在身后,修身的黑色军装将她身形衬得修长。

    她视线斜斜地扫过来,如冰霜覆盖的料峭高原上突然刮起的一阵风雪,带着毫不掩饰的张狂和孤傲。

    那时的谢黎,意气风发,众星捧月,风华绝代。

    而那届新兵中,各项成绩均名列前茅的闻轼站在队列的第一排,遥遥与她对上视线,只觉一瞬间惊心动魄,再难忘记。

    后来闻轼主动找到谢黎,希望成为她的学生。

    谢黎只是专注地看着他双眼,然后笑起来。

    “好呀。”她当时这样回答,“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后来,她看着自己亲手培养的少年日益强大,那双眼睛中的神情也在她还没来得及发现的某些瞬间悄然发生变化。

    “可你不是他。”终于,谢黎看着那双眼睛这样说。

    “什么?”她话语太细碎,闻轼听不清楚。

    “我说,”谢黎目光重新聚焦,这次说的话清晰明了,“闻轼,我不会再回去了。”

    闻轼表情僵住,脸上的笑意再挂不住。

    闻轼走得匆忙,军中的事情不少,恐怕来这露个面都已经是抽时间了。

    不知道许律还在不在。

    谢黎靠在吧台的桌沿上,拿着叉子规规矩矩地吃小蛋糕,一边四处寻找,可惜到处不见那道修长的身影。

    夜色正浓,晚宴很快进入到今晚的压轴大戏——陈瞰的继承仪式。人群里炸裂开盛大的欢呼和喝彩,为这位伟大女性的加冕。

    她华服加身,在万众瞩目中熠熠生辉。

    谢黎看着女孩一步步走上红毯,那条路并不漫长,更绝对谈不上艰难。可她一步步的脚印在谢黎眼中变换又交织,重叠成一串小小足迹,跌跌撞撞地向她走来。

    那是许多年前,谢黎来陈家见见他们选中要去古堡的孩子,听说那个孩子刚刚过了十一岁的生日。

    她在庄园的花园里远远瞧见那个男孩,果然如想象中可爱,只是穿着小西装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活像个小大人。

    谢黎瞧得没趣,自己在园子里慢慢地转悠,就在假山后空无一人的亭子里,撞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坐在地上偷偷摸摸地吃一小块奶油蛋糕,没有叉子也没有小勺,吃得满身满脸,一张小脸儿变成了小花猫。

    “你叫什么名字?”谢黎俯身看向女孩,觉得她好看的如同橱窗里陈列的洋娃娃。

    “瞰……陈瞰。”小花猫回答。

    谢黎眉眼都笑起来,“瞰瞰,过来”。

    这个不足谢黎膝盖高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坚韧又固执的,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她面前。

    沉寂古老的海边城堡里,睡眼惺忪的谢黎端着红酒杯从楼梯上走下来,视线随着楼梯盘旋一点点看清门口站着的小娃娃,很是吓了一跳。

    那是将近一千年的悠长岁月中,第一位踏进这座古堡的女孩。

    那时陈瞰第一次来到谢黎在海边的古堡,看着海滩一万亩盛放的玫瑰完全惊住。

    以至于谢黎站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喜欢吗?”谢黎笑着问。

    陈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养了很久了。”谢黎看向花海,“以前有过许多孩子精心照料它们,现在交给你了。”

    “不过……”谢黎又笑起来,一双眉眼都弯弯的,“你若是喜欢,我就把它们都送给你——这是专属于女孩子的特权哦。”

    陈瞰睁大了小鹿般的双眼,犹豫又不可置信地点点头。

    “真可爱。”谢黎揉揉小姑娘毛绒绒的脑袋。

    从此,在海边沙滩上盛开了千年的玫瑰花,都属于这个叫陈瞰的女孩。

    正如此刻万众的瞩目和盛大的掌声,都属于她。

    在人声鼎沸中谢黎同着人群举起酒杯遥遥相敬,“辛苦了,小姑娘。”

    与此同时,陈瞰也若有所感地深深望向人群中的某个角落,眼角忍不住湿润。

    屋外的海滩上燃放起巨大的绚丽烟花,砰的一声炸裂,如星河落成瀑布,如万千流萤喧嚣。

    陈瞰微微仰头看向外面天空的花火,绚烂耀眼,为她盛放。

    谢黎也同着众人回头望去,隐隐约约的在那盛大烟花绽放的瞬间,一个身影被火光照亮,他缓步走来,星辰在他身后坠落。

    大厅里落下玫瑰花瓣,像是漫天一场粉红色的雪。

    谢黎浅笑着迎上去,时间像是被拉得漫长,她看到自顶楼破窗跌落的少年,看到霓虹灯下大叔泣不成声的脸,看到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身影,看到掀起一角窗帘的马车里吟着浅笑的轻薄唇齿,还有战场上凯旋而归的白衣将军……

    最后无数张面容重叠又变换,轮转为眼前一双藏在金丝眼镜后,温润清澈的瞳孔,像是暗夜中夺目的宝石。

    “好久不见。”谢黎忽然湿了眼眶,“别来……无恙。”

    许多人看向这边,带着探究与小声议论。谢黎突然想,这世界太过吵闹,她要拉起他的手转身逃跑。

    在浪花和海风中奔跑,直到宇宙的尽头。

    那双好看的眸子微光闪烁,谢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眼眸,心里千百种期待他会说些什么。

    许泽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疑惑又带着不解:“这位小姐,您似乎认错人了,我们并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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