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站在门口看着一览无遗不足几个平方的简陋屋子,谢黎还是微微有些愣住,“我还以为,至少会是两张床。”

    许泽宥显得更加尴尬,主要是这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和床头一台简单的落地灯,再无其他——实在没有提供除了床之外的其他可以稍微凑合一晚的东西。

    “我沿途都留了军方内部的暗号,最迟明晚之前我的同事们一定会找到我们。”许泽宥摸摸鼻尖,极力想说些什么以缓解尴尬。

    “好。”谢黎木然地点点头,指指一侧的浴室,“那……我先去洗漱?”

    许泽宥立刻让开浴室门口的路,并贴心地帮她打开浴室照明灯的开关。

    一扇并不那么严丝合缝的简陋木门隔开浴室和客房两个空间,许泽宥端正坐在靠窗的一侧床边。

    说是坐着,其实只屁股贴了一点点床沿,脊背挺得笔直。

    在这样狭小的屋子里,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就实在清晰如在耳边,再加上没一会儿就在屋里蔓延开的热腾腾的雾汽。

    许泽宥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以免背上的汗水把衬衣浸湿。

    浴室里,谢黎抱臂靠在冰凉的瓷砖上看着手腕上的手环发呆,任凭水流从头顶浇下,模糊了眼前视线。

    良久,手环接收消息的指示灯亮起,全息投影上显示一封新的邮件。

    谢黎浅浅地舒了口气,伸开弯曲的食指,手环屏幕立刻暗下去。

    随便套了件宽松的长款浴袍,谢黎推门出来,就见床边坐得如同木雕的某人明显后背一僵,转头的动作十分机械且怪异。

    看得谢黎一头雾水,她揉揉还在滴水的头发,径直在许泽宥旁边坐下,“床不舒服?”

    “还好。”浸润水汽的沐浴露的香味带着侵略性地瞬间充斥许泽宥周围的每一寸空气,他喉咙一紧,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许律看什么呢?”谢黎凑得更近一些,头发上滚落的水珠甚至滴在许泽宥肩膀,打湿了他单薄的白色衬衣。

    许泽宥猛地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几乎从床边弹射起立,吓了谢黎一跳。

    “我……我也,去洗一下。”许泽宥边说边走,几乎是落荒而逃。

    谢黎视线追随他一路,直到被浴室的破木门彻底阻绝,才悻悻地收回视线,转到身边并不宽敞的小床上,皱眉思索良久。

    “真这么不舒服?”她使劲按按床垫,回弹很好,现代工艺打造的床垫完美符合人体工学。

    许泽宥出来的时候谢黎已经睡着了,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只漏出小小一半的脸。

    许泽宥叹口气,掀起一点被角钻进去和谢黎面对面侧躺,又长久地看着她愣神。

    这个女子实在美丽,上帝用最精细的刻刀精雕细琢出完美的五官,也没有忘记把苍穹之下最澄澈的一湾清泉化为她的双眸。

    那双眼睛中总是闪烁起春日清晨森林里透过繁茂枝丫洒下的金色光辉,又弥漫露珠滚动芭蕉叶下亘古难以消融的冰雪。

    她真诚又热烈地擅自闯入他的世界,未曾预告,却像是,久别重逢。

    这样胡思乱想中,迷迷瞪瞪的许泽宥也渐渐陷入沉睡。

    他合眼的瞬间,谢黎睁开双眼,眼前的面容安稳又沉静,应该是个宁静的好梦。

    换一身紧身的运动衣,谢黎翻窗离开旅馆,来到约定的地点——麦克斯的酒吧。

    酒吧开在拥挤的闹市区,门口闪烁着刺眼的霓虹灯,隔老远就能听到摇滚乐的重鼓点一下一下地砸在神经上。

    这是整座地下城里唯一的一家酒吧,里面装潢很有种复古的西部牛仔感觉,人们聚在吧台喝桶装啤酒,或是围绕在乐队身边跳舞。

    谢黎很沉溺于这种躁动的气氛,拥挤在人群里跟着节奏律动。有人在身后轻拍她肩膀,谢黎回身,麦克斯抽着烟站在她身后。

    “嘿!我就知道你会来的!”麦克斯笑着在她耳边吐出烟圈,浓浓酒气喷洒在她耳旁。

    “好久不见。”谢黎也笑起来,又状似无奈地摊摊手,“不过可惜,我没钱喝酒。”

    “这有什么!”麦克斯豪爽地揽过她肩膀,带她到吧台坐下,食指敲敲柜台桌面,“这位女士今晚的全部消费都算我的。”

    服务生乐呵呵地应下,迅速接好两杯冰镇啤酒从桌面推过来。

    “请。”麦克斯接过啤酒把其中一杯递给谢黎。

    “谢谢。”谢黎笑着接过。

    “月黑风高,长夜漫漫……睡不着吗?”麦克斯单手撑在桌面上托住下巴,侧身看向谢黎。

    “来等个朋友。”谢黎端起酒杯喝一口,浓醇的小麦香气,还夹杂着丝丝杨梅的香甜。

    “哦~”麦克斯尾音拉得很长,“男,朋友?”

    “男性朋友。”

    “上次见面没来得及问。”麦克斯换了话题,“你为什么来乞尔齐斯?”

    “我有个……东西丢了,他们说它在这里。”谢黎回答。

    “东西丢了?”麦克斯摸摸下巴上的胡茬,“那可真是不幸。不过战争嘛,你知道的,这里满大街都是被丢掉的东西。”

    “金钱,家园,亲友,甚至是生命,没有什么不能舍弃,也没有什么能够真正留下。”麦克斯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丢的东西恐怕不太容易找到。”

    谢黎点点头,“的确,但它对我来说十分珍贵。”

    麦克斯被这句话逗笑了,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好吧小姑娘,祝你好运。”然后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谢黎带着笑意目送他走远,最后消失人群中,然后转身面向吧台的另一侧,脸上的笑意更深。

    那里坐着一位明明身穿一身黑衣却顶着一张娃娃脸的帅气男人,咧嘴笑成个括号,很有一种青春男大的感觉。

    “老大,你挺会选地儿啊。”秦舟冲麦克斯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夜里睡不着,来整点儿小麦果汁?”

    秦舟,谢黎在联合军队的前下属,专攻技术,百年难遇的情报和IT奇才。不过后来谢黎离任,他也从核心军情部调到了别的闲散部门,现在每天的工作大概只剩下给办公室里的漂亮姐姐们修打印机和泡咖啡。

    “酒钱还没付呢,你帮我付了吧。”谢黎眯眼浅笑。

    当时马上要进地下城,手环的信号已经十分差了,她对地下城又完全不熟悉,只好把随手拿到的名片发送出去。

    “别想坑我哦。”秦舟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晃晃,“我都听见了,酒吧老板说他请你。”

    “不冲突,他请他的,你付你的。”谢黎摆摆手,作势拉过酒单,准备再点点儿别的,“说起来我也没吃晚饭呢。”

    “珍惜点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吧。”秦舟双手握住谢黎拿酒单的手,表情恳切又真诚,“我们来聊聊实验体的事儿?”

    谢黎微微挑眉,合上打开的酒单。

    秦舟先她一个多月来到乞尔齐斯地下城,对这里早已了如指掌。两人穿过屋舍间弯曲的小路,向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走去。

    “看起来你在这里过还得不错。”谢黎抱臂跟在秦舟身后,看他似乎是瘦了些,但胳膊上的肌肉明显更加紧实。

    “挣得都是辛苦钱啊。”秦舟十分惆怅。

    他只是个搞技术的死宅,初来乍到人生又地不熟的时候,每天只能做一些体力劳动维持温饱,可把他折腾的够呛。

    “还好我后来找到一份帮人家写代码的工作,终于没有累死在搬砖的路上。”秦舟提起这两个月的辛苦,仍觉心有余悸。

    “这地方还有写代码的工作?”谢黎震惊。

    “拜托,你以为这是什么年代?”秦舟抬手指指头顶的智能灯,“这座地下城里的温感系统、灯光系统、排水系统……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AI数控,后面也是需要工程师维护的。”

    “原本这个岗位上的工程师一天能挣三百劳动券,我去跟他的主管说我一天只要二百,主管果断把那小子开了。”秦舟耸耸肩。

    “鄙视恶意竞争和劳动内卷。”谢黎吐槽。

    “放心,这种活在这里没几个人能干。等我走了,他的主管就会加薪返聘他。”秦舟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我和那位原本的工程师签了合同,他支付我三百劳动券,我保证他在两个月内主动离职。如果到时我没有辞职的话,返还给他六百。”

    秦舟双手一拍,十分自信,“双赢!”

    谢黎听得目瞪口呆。

    “对了,回去以后也不要忘记你答应好的报酬和奖金哦。”秦舟转头提醒谢黎。

    亲兄弟明算账,陈瞰出钱,秦舟出力。

    “话说,你最近见到闻轼了?”秦舟想起这件事情,仍觉得不太理解,“他是故意去找你的。”这是个肯定句。

    谢黎点点头,她也仍对这件事情感到疑惑。

    “可是为什么呢?”秦舟想不明白,“你们明明已经快十年没见过面了。”

    “或许,是为了这个实验体?”谢黎不确定地说,“他说可以帮我找它,被我拒绝了。”

    “他帮你找实验体?”秦舟感到更加不可思议,“老大,你还记得你当初是为什么离开的联合军队吗?”

    谢黎叹口气,她当然记得。

    那时长桌两边长久的僵持在某一天被猝不及防地打破——联合军队里逃跑了一个实验体,而且是一个失败的实验体。

    这其实并非谢黎离开的主要原因,但绝对是一个尖锐的导火索,或者对谢黎来说,这也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闻轼那家伙不是一直都很讨厌那个小东西吗?”秦舟微微皱眉,“毕竟他亲眼见到Susan的死亡……”

    提到Susan,谢黎也沉默下来,她同样亲眼见到Susan的离世,见到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伤痛折磨的面目全非。

    而Susan离世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个实验体。

    谢黎摇摇头,关于闻轼对比的态度她十分确定,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闻轼的态度都绝对的坚决:他坚持对这个失败的实验体进行安乐死。

    但谢黎更坚决地拒绝这一要求,并承诺对其百分百负责。所以后来那个实验体逃出了实验室,谢黎也顺理成章地滚出了联合大楼。

    “算了,随便吧。”谢黎摊摊手,不愿意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两人七拐八拐绕进一条小巷,里面有一个破败的小商店,商店已经很久无人来过,破碎的玻璃窗上满是灰尘。

    “喏,就在里面。”秦舟轻声说,“它十分谨慎,只在夜间偶尔出来活动,而且任何一点点响声都会惊动它,我每次也只敢在很远的地方偷偷观察。”

    秦舟指指门口的地面,“这里出现过拖动物品的痕迹,里面也偶尔传来咀嚼的声音。我观察很久了,虽然没有正面遇见过,但我确定它就在里面。”

    谢黎点点头,示意秦舟等在这里,自己往巷子深处走去。

    小商店里漆黑一片,站在门口能闻到里面发出木头腐烂的气味。谢黎轻轻推动木门,门板从里面上了锁。

    她转头看看秦舟的方向,巷子狭窄而细长,秦舟完全被黑暗隐藏,看不清身影。

    谢黎略微思索,轻轻弯曲食指。

    木门缓缓打开,里面的景象映入眼中,谢黎迈步进入,心脏不可抑制的急切跳动,然后瞬间冷却,转瞬归于平静。

    它不在这里。

    谢黎仍弯曲着右手食指,对屋内的感知明确告诉她这里没有任何活物。

    她站了一会儿,仍不死心地轻声呼唤,“安安?”

    没有任何回应。

    满心期待顷刻落空,谢黎原地愣了一会,转身离去。

    “怎么样?找到了吗?”秦舟站在巷子进口,见她走来赶忙上前询问。

    谢黎摇摇头,刚刚精神太过紧绷,这会儿才仿佛溺水之人重获氧气,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微微沙哑,“它不在这了。”

    秦舟眉头紧锁,“我们被它发现了?”

    “没事,再找找。”谢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究竟是在对秦舟说,还是对自己说,“总会找到的。”

    秦舟陪她一路走回旅店,谢黎仿佛突然累极,一路沉默无言。倒是秦舟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试图挑起一点她的情绪。

    旅店越来越近,屋内仍然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只是一楼跳舞的人群早已经散场。

    后半夜了,四下安静得很。

    在这庞大的地下城里,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不到。

    谢黎突然感到十分孤独,骤起的寒意爬上脚跟沿着躯体蔓延,黑夜如汪洋深海巨浪翻涌,而她孤舟一片,独身其中。

    “谢黎。”许泽宥站在旅店门口,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出声唤她姓名。

    谢黎愣了一下,抬头看见许泽宥站在窗前暖融融的灯光里,光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在那里,仿佛大海中伫立的灯塔。

    “许泽宥。”谢黎带着寒气的身体一头扎进他怀中,许泽宥张开双臂,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温暖隔着衣物遍及全身,血管中冰冻的血液渐渐回暖。

    “你来找我啦。”谢黎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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