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烧干的碎屑（上）
周六的晚上，就在麦雅在地下大厨房用她的小花园里的罗勒制作青酱时，那个送她小花园的人推开了格兰芬多休息室的画像，从洞口爬了进来。他面无表情，神色颓靡，领带湿了一小节，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经历了一场在湖边的搏斗。西里斯并不知道麦雅离开前还在暗自记挂着自己。他自顾自走到靠着窗的一条长沙发前坐下，像只累坏了的幼犬，把脑袋埋进了坐垫里。
坐在旁边指导彼得写作业的詹姆·波特发出怪笑：“哟，约会的人回来了！”
西里斯豁然从垫子里抬起头来，额发被他压得凌乱，脸上也是一派死气。在听到损友的打趣后，那死气里便勃然升起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以为我很享受？”他瞪着詹姆，“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完，他又把自己埋在那些柔软的坐垫里去了。
彼得捏着笔，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西里斯没事吧？他看起来好累。”
“要应付那个未婚妻，能不累么。”詹姆体谅地忽视了好友的坏脾气，坐到了沙发上，拍了拍他的背，“喂，别消沉了，要不要我陪你玩一局爆炸牌？”
西里斯摇了摇头：“不玩。”
“那玩巫师棋？”
“不玩。”
“那去夜游好了。”
“不去。”
“那你来辅导彼得写作业，我去夜游。”
“想得美。”
西里斯摊在沙发上，宛如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若此时那些恋慕他的女孩在场，看到他这个模样，恐怕脑海中那些少女情思都要幻灭不少。但话说回来，长得好看的人都是有特权的，即使如此不成人形地趴着，他依旧非常英俊——颓唐仅仅让这份英俊看起来更有深度了。
詹姆看到他消沉的样子，又想笑，又有点担心。
“那你要吃点什么不？我这儿还有点巧克力。”
西里斯动都懒得动：“我这晚上陪大小姐吃甜点都快吃吐了——不吃！”
“人情债还没还完？”詹姆咋舌，不过一想到对方是那个娇纵的丽达·亚克斯利，顿时又觉得西里斯这副受了折磨的样子有几分真实，“我说，她不会是还在嫉恨那个恶作剧，在拿你撒气吧？”
“谁知道？”西里斯的脑袋依旧在靠垫底下埋着，“我不想剖析她的心理。”
詹姆给正在偷笑的彼得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然而自己也在强忍笑意：“好啦，那要不要跟我去厨房看看？”
“我才说不去夜游——”
“不是夜游，”詹姆说，“今天不是周六吗，也许我们会碰上亚克斯利在厨房里做菜。”
西里斯静默了一瞬，然后把脑袋从靠垫里抬了起来。
“亚克斯利？”
“不是你那个未婚悍妻，是她姐姐——咱学院的亚克斯利。”
詹姆虽然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嘲笑西里斯，嘴欠的毛病却是改不了的，那句“未婚悍妻”让西里斯好一阵恶寒。一想到自己的成年人生活很可能会一片昏暗，他就恨不得给詹姆来个封嘴咒。
“我知道，”西里斯不能给好友施咒，只能悻悻看着他，“你说的是麦雅·亚克斯利。她可比她妹妹好多了。”
“既然好多了，那要不要去厨房碰碰运气？也许那位好亚克斯利小姐会在下面煮汤或者烤蛋糕呢。”
詹姆向往地说道，回忆起之前有幸吃过的那只咸香浓郁、面皮酥脆的法式麦芬三明治，忍不住食指大动，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但西里斯的眼睛只是在初听到麦雅的名字时亮了一下，随即又很快熄灭了下去。他再次倒在那堆柔软的红色靠垫上，抱着其中的一只摇了摇头，看样子今夜誓要在这张沙发上颓废到天荒地老。
“我不去。”他揣着抱枕，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某一个点，“我没兴趣……况且她——亚克斯利已经好几周都没去厨房了。”
一个对麦雅没兴趣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她有好几周都没去厨房？如果此刻有玛丽、莉莉或者伊莫金这样机灵的女孩在，一定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西里斯这话里的自相矛盾，但此刻在场的只有两个迟钝小男孩儿，一个正在被作业狠狠折磨，无暇他顾，而另一个则立刻就沉浸在自己的绝妙计划被取消的惋惜之中了，自然也顾不上体恤朋友的少男心。
“啊——怎么这样！”詹姆也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她做这么好，为什么突然就不做了？”
他在沙发上耍赖般哀嚎了几声，突然噌地一下凑到西里斯身边：“西里斯，你跟她关系比较好吧，要不你去问问她为什么不做了？”
这种八成是跟她那个好妹妹丽达有关的事，他这个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的人怎么好去问？
西里斯给他神经大条的友人丢去一个白眼，又想到那个总是温温柔柔的姑娘已经连续躲着她好几周了——恰好和她停止去大厨房的时间是一样的——他就打从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挫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挫败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毕竟，他们也没有很熟，尽管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但除了多年前的那份可丽饼外，就再没有别的交情了。他上学期甚至连一句话都和她没说过，她形单影只的身影也并未引起过他的注意……是了，麦雅·亚克斯利本来就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讨厌社交的女孩，那么，他凭什么要在这学期有了那么一小点交集后，就要求人家笑脸迎人呢。
而且就那么一小点的交集，还依旧是人家主动给他做了吃的换来的……后面他又是失约，又是陪她讨厌的妹妹一起出现在她的厨房，还打搅了她的工作。这一桩桩一件件事累积下来，她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对他和颜悦色么？
但是话说回来，就这么一个出了厨房毫不起眼的姑娘，还是他避之不及的亚克斯利家的人，他又有什么必要将她记挂在心上？
就为那一口吃的？
还是为那一双能让人感觉到安静平和的眼睛……
西里斯被内心的两个声音拉扯着，煎熬着，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詹姆的话，而是抱着抱枕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一不小心陷入了梦境中。黑沉的睡眠里有笔尖划过羊皮纸的声音，有糖纸的气息，还有毕剥毕剥的木柴燃烧的声音。休息室和城堡不见了，星空下只余一片广袤的沙漠。夜晚的沙丘散发出寒铁一样的银灰色。一个头发宛如秋天的棕叶一般的姑娘坐在一堆篝火前，正在用一根长长的签子烤棉花糖吃。大风刮过广袤的夜空，为他吹来篝火边的香气，烤棉花糖蓬松的甜味，闻起来就像云朵一样香。
西里斯吸了吸鼻子，那个姑娘便转过了头来，露出一双矿石灰的眼睛。
“吃棉花糖吗？”
她冲他眨了眨眼，笑了一下，顿时，那双眼睛里冷冷的铁矿石的颜色软化了，变成了晶莹的流沙，然后又幻化成夜色下温暖的大河。
“吃棉花糖吗？西里斯？”她又问了一遍，但这次却发出了詹姆的声音。西里斯吓了一大跳，猛地睁开眼睛，沙漠、篝火还有棕头发灰眼睛的姑娘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友人欠揍的大脸，还有他手里拿着的一串儿烤棉花糖。
“吃吗？蜂蜜公爵出的新品口味哦。”
夜已经很深了，休息室里已经没什么人。彼得趴在他的作业上呼呼睡着了，而詹姆则笑嘻嘻看着他，似乎还没有放弃要让他打起精神来的决心。西里斯固然对他这份友谊之心感激不尽，但他还没到要从他手上吃棉花糖的程度，便往后躲了躲，刚要开口拒绝，休息室的大门突然被砰地推开了，从外面狼狈爬进来的，正是几天不见人影的莱姆斯·卢平——他们这个小团体的第四位伙伴。
“啊，莱姆斯，你终于回来了！”詹姆顿时把西里斯忘了，朝来人猛挥手：“棉花糖，吃吗？”
但莱姆斯看起来比西里斯更不想吃什么棉花糖。他匆匆穿过深夜已经没什么人的休息室，快步走到他和詹姆跟前，脸上满是汗水和焦虑，身上却散发出煎肉的香气。
西里斯奇怪地看着他：“莱姆斯，你去厨房了？”
他刚想问你没有碰到亚克斯利吧，结果莱姆斯的下一句话就令他大惊失色。
“我在厨房碰到麦雅——我是说，亚克斯利了，”他满头大汗、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销假回来太饿，就先去厨房找吃的，碰到她在那里做饭……她请我吃了她做的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回休息室。中途她说她的袍子污了，要去盥洗室洗一下。结果我在外面等的时候听到她在尖叫……冲进盥洗室的时候，我看到她晕倒在地上——”
西里斯噌地一下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亚克斯利晕倒了？”他不敢置信地瞪着莱姆斯，“那她现在人呢？”
晕倒的麦雅此时自然身处校医院。好心的莱姆斯在听到她的尖叫后，冲破羞耻心跑进了女盥洗室，连背带抱地把浑身滚烫的她带去了庞弗雷夫人那里。尽职的校医将麦雅安置在一张离她办公室最近的床上，给她量了体温（“梅林啊，40摄氏度！可怜的姑娘！”），仔细敷上退热贴，又开好了等她早晨醒来时给她喝的药，然后就把莱姆斯赶回休息室了。
按照庞弗雷夫人的说法，麦雅的病等她早晨醒来喝了退烧药就能立刻好转。然而第二天早上，当起了个大早的西里斯、莱姆斯和詹姆赶到校医室，却看到麦雅的病床半拉上了帘子，魔药吊瓶被挂了起来。三个男孩心惊胆战地来到麦雅的床边，发现她依旧昏睡不醒，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青紫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脸上泛着危险的潮红。
“她没有好啊，“詹姆俯身看着高烧不退的同学，又怕被校医听到，以为他在质疑她的技术，只能压低了声音，“亚克斯利看起来还是很痛苦嘛。”
“连吊瓶都打上了，看起来有点严重。”莱姆斯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吊瓶，又看了看麦雅汗湿的脸，心有余悸地说道。
巫师的身体素质普遍不错，饮用魔药能满足大部分疾病和外伤的治愈需求，一旦打上吊瓶，只能说事情有些棘手。意识到这一点后，三个男孩的脸色又变得严峻了一些。西里斯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坐在了她的床边。从昨晚到现在，他的心像是始终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而直到此刻亲眼看到麦雅双目紧闭、满头大汗地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他才发现那根弦似乎绷得太紧，好像下一秒就要断裂了。一阵阵的焦虑和烦躁，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守在一旁，望着药袋里的液体一点点滴下来，打进她的身体。
突然，那只打着点滴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麦雅的睫羽轻颤，双眼悄无声息地睁开了。
因为她的帘子是半拉起来的，此时詹姆和莱姆斯都没发现她睁开了眼睛，只有坐在她床边的西里斯看到了。而麦雅也看见了西里斯，那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被那样专注地注视着，西里斯莫名其妙心虚了一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女孩却露出一个惨淡的、眷恋的笑，插着针管的手在床单上缓缓挪动，然后，非常小心地勾住了西里斯的手指。
“西里斯。”
她无声地做了一个他名字的口型，然后又说了一个什么词——好像是“真好”，随即就闭上了眼睛，像是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西里斯浑身僵硬地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女孩的手。
她的手心滚烫，手指间因为长久握刀与锅铲而略布了些茧子，并不如一般女孩的柔软，甚至显得有些粗糙，但是西里斯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如果此刻这只手是充满活力地在案板上调味切菜，而不是打着点滴、了无生气地垂在病床上，那就更好了。
“——是季节变化引起的，嗯，大概率就是这样。”热心肠的詹姆还在一旁与莱姆斯叽叽喳喳地分析麦雅生病的原因，没人看见西里斯正握着麦雅的手发呆，“春天气温最是阴晴不定，有好多人就这样感冒发烧了，上周伊万斯不也是有点发热——”
“跟那个没关，”他的唠叨终于引来了庞弗雷夫人。严厉的校医女士端着两瓶药水走到麦雅床边，不忘瞪一眼小话多多、还夹带私货的詹姆，“伊万斯小姐的症状就是普通的着凉，我让她喝了一瓶退烧魔药就立刻好了，但是亚克斯利小姐的病却没有这么简单。”
她把托盘放在麦雅的床头，撩开帘子（西里斯做贼心虚地松开了麦雅的手），俯下身摸了下麦雅的额头，又用魔杖在她额上点点，测试出来的体温依旧在40摄氏度。
西里斯看到那个数字，只觉得胃里像是沉甸甸地坠了一块巨大的冰球。
“她凌晨的时候醒了一次，”庞弗雷夫人甩了甩魔杖，“喝了退烧药，没多久后又昏睡过去了。如果是普通的发烧，这个时候她肯定退烧了。没有退烧，说明这个病症可能跟魔法攻击有关。“
“魔法攻击？”西里斯心头一凛，脑海里飞快闪过丽达跋扈的脸。“比如什么？黑魔法？恶咒？”
“都有可能，不一定，”庞弗雷夫人皱着眉说，“我还在排查原因。但是普通恶咒肯定达不到这种效果，一般的黑魔法也不会仅仅让人发烧。她这个症状有点像被狼人之类的魔物咬了以后的状态，就是人体自带的抗体在反抗什么外来入侵的东西——”
这位敬业的校医一时只专注在解说病症上面，当看到莱姆斯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时，她愣了一下，又默默闭上了嘴。
“你们待得时间太久了，先生们！”她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赶人，“我还要给亚克斯利小姐换药，你们都聚在这里对她的恢复没有帮助——出去，都出去！”
麦雅从高烧的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这两天里发生过的事、喝过的药，她全都不记得，就好像身体被开了自动模式一样。因此她并不知道在她昏迷之后是莱姆斯把她抱去了医院，不知道第二天西里斯、詹姆和莱姆斯都第一时间来探望过她，也不知道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莉丝贝斯、扶霞、她的4位室友们，还有多卡斯和阿米莉亚·伯恩斯都陆续来过，留下了礼物。她更不知道，自己曾胆大包天地握住了西里斯的手。不过，当她从庞弗雷夫人那里得知在她昏迷期间曾有这么多人来探望她，她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没有欣喜也没有慌乱，只是默默缩回了病床上，屈起双膝，看着桌上堆砌的满满当当的礼物和贺卡——却只是看着，没有去拆。
庞弗雷夫人观察了她陷入死寂的状态一会儿，心想，这可能是她见过的最无精打采的女孩。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回办公室开药去了。
麦雅不知道庞弗雷夫人的想法，就算知道，她也顾不上什么了。这整整两天原因不明的高烧快把她的身体烧干了，也把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生活的信心给烧得一干二净。她现在一看到自己的手指，就想到那天夜里指尖燃起火焰的画面，想到那从罐子里拿出来时还是生的、经过她的指头洒进意面里就被烤得酥脆的面包屑。一个指头会不受控制喷出火的人，无论她的刀工再精湛、调味再完美，都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厨子的。厨艺，大部分时候就是用火的艺术——除非你一辈子只做一个拌沙拉的——麦雅很清楚这一点。她没想到自己在不到12岁时就遇上了此生最大的职业危机。因此，庞弗雷夫人对她的看法某种程度上是对的，没有了厨艺这唯一的自信来源做支撑，麦雅就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自然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种懦弱无能、没有神采的模样。
哭也哭不出来，她把脑袋埋进双膝间，无声无息地坐着，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校医室的门又被人推开了。麦雅听到脚步声，并不愿别人看见自己的身影，便起身去把帘子拉上。但这个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正是来找她的。麦雅还未把帘子拉好，一只手便抓住了布帘，又一次把它拉开，将麦雅大病初愈后狼狈的样子暴露在了来访者的目光之下。
这种熟悉的无礼举动令麦雅浑身一颤，差点儿以为来者是丽达，然而站在她床边的却是穿着裤子的属于男生的一双腿。她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发现居高临下站在她床边的，竟然是她开学后就再没说过话的大哥——斯莱特林六年级的学生塞弗斯·亚克斯利。
这似乎也没比丽达强到哪儿去。
麦雅暗自腹诽着，不情不愿地对他眨了下眼睛。她不是不想开口，但是发过烧的嗓子状态实在太糟糕，呼吸也不太顺畅，就像有一团胶水凝住了气管一样，就算张嘴也发不出声音，她干脆就选择沉默不语。
对她这个苍白、麻木、没有神采的模样，塞弗斯见怪不怪。亚克斯利家族的人除了麦雅之外性格都很高傲，一双眼睛只往上看，光鲜亮丽且有能力的才能获得人权。赛弗斯自然也是如此。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个灰扑扑的妹妹，但毕竟她还冠着亚克斯利的姓氏，碍于家族情面，他这个大哥理应过来探望一下，哪怕是装装样子。
虽然，这并不是塞弗斯此时现身医疗室的全部理由就是了。
“听说你晕倒了？”
兄妹俩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地凝固在了一起。为了打破这片尴尬，塞弗斯只好微微咳嗽一声，硬邦邦地开了口。但麦雅还是不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
“……庞弗雷夫人怎么说，是哪里出了问题？”
麦雅依旧沉默。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塞弗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根本就不想来探望这个根本不熟的妹妹，但麦雅幼年时曾经发生过类似这样突如其来的晕倒、并且那次经历给他们家带来过不小的麻烦，为了防止旧事重演，他才屈尊降贵地来到这里。没想到这个灰扑扑的小丫头完全不懂得感激他的付出。
塞弗斯是家里的长子，今年已经16岁了，半只脚踏入成年人的世界，很多秘密也慢慢浮出了水面。麦雅那根本不貌似他们家人的外貌十分扎眼，他一开始还以为她遗传了祖母老亚克斯利夫人的棕头发（这是“官方”的解释），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又在各种酒会上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他逐渐也明白过来，这个总是独身一人、特立独行的妹妹，似乎并不是亚克斯利家的种——好吧，至少不是父亲卡斯珀·亚克斯利的种。
但这要如何解释丽达？她俩明明是以双胞胎的身份来到这世界上的。如果麦雅不是父亲的孩子，那难道丽达也——
想到此处，塞弗斯背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他奋力摇了摇头，将这些不愉快的猜测都甩到一边，再次用不耐烦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情况？发烧烧成哑巴啦？”
麦雅见他要发火了，干脆像土拨鼠一样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好像要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这副拒绝沟通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塞弗斯，他一把掀开被子，揪着她领口前的衣服，把她像小猫一样提溜了起来：“说话！不说话我走了。”
“那你走吧，”让塞弗斯意外的是，麦雅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即使被他抓着领口，也冷静地直视他的眼睛，“你走吧，我本来也没想要你来。”
“你——”这一前一后的反差太过巨大，让塞弗斯愣在了原地。
“你们就别为我费心了，”麦雅把干燥冰凉的手覆在塞弗斯拎着自己衣襟的手上，似乎想要一根根掰开，奈何力气太小，只能虚弱地抓着：“别假装你们很关心我——我知道你们并不。”
塞弗斯离开医疗室时还是一副恍惚的状态。
麦雅突如其来的冷淡和叛逆令他惊怒不已。他和丽达一样，早就习惯了这个妹妹灰头土脸的样子，习惯了她一被他责难就识趣地滑跪道歉或者远远地躲开，因此当她开始迎难而上地反抗的时候，他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惊愕的头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暴怒才姗姗来迟，如沸腾的血涌了上来。然而，当他正要出手揍她时，煞风景的校医却从办公室冲了出来，勒令他离开麦雅的病床。不敢违逆如老鹰般的庞弗雷夫人，塞弗斯匆匆留下一句“我只是想让她懂点礼貌”权作辩护，便匆匆转身离去了。
此刻，他脸色阴沉地走在走廊上，脑海里依旧想着麦雅那双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如此无神，像两枚陈旧的玻璃珠子，塞弗斯从不知道那双眼睛生起气来时，会亮的那么惊人，就像夜晚的沙丘升起两团火焰，在那业已被擦亮的玻璃珠里熊熊燃烧——
不，他其实是知道的。
麦雅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么沉默寡言。她小的时候，塞弗斯也曾看到过一次同样的火焰在那双玻璃珠子里燃烧的景象。那是发生在他9岁、麦雅4岁时候的事，他忘了是自己还是母亲，因为某个他已经不记得的原因惹麦雅不高兴了，她就用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即使母亲被那种憎恨的目光吓到，扇了她一个巴掌，作为一个幼儿的她居然也没有哭，就是一直盯着她，一直一直……像个无法摆脱的诅咒。然后——接下来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家里突然起了好大的火，一片火光如巨蛇席卷了整个起居室，母亲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圣芒戈的病床上了。
亚克斯利庄园的那场火灾后来被定性为幼儿的魔力暴动处理不当的事故，亚克斯利家为此开除了一位家养小精灵。丽达和莱克斯年龄都太小，对这件事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他们把这件事当成麦雅控制不好自己魔力的佐证来嘲笑她。但塞弗斯却知道，有些事情，远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想，他应该给母亲写封信了。
周六的晚上，就在麦雅在地下大厨房用她的小花园里的罗勒制作青酱时，那个送她小花园的人推开了格兰芬多休息室的画像，从洞口爬了进来。他面无表情，神色颓靡，领带湿了一小节，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经历了一场在湖边的搏斗。西里斯并不知道麦雅离开前还在暗自记挂着自己。他自顾自走到靠着窗的一条长沙发前坐下，像只累坏了的幼犬，把脑袋埋进了坐垫里。
坐在旁边指导彼得写作业的詹姆·波特发出怪笑：“哟，约会的人回来了！”
西里斯豁然从垫子里抬起头来，额发被他压得凌乱，脸上也是一派死气。在听到损友的打趣后，那死气里便勃然升起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以为我很享受？”他瞪着詹姆，“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完，他又把自己埋在那些柔软的坐垫里去了。
彼得捏着笔，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西里斯没事吧？他看起来好累。”
“要应付那个未婚妻，能不累么。”詹姆体谅地忽视了好友的坏脾气，坐到了沙发上，拍了拍他的背，“喂，别消沉了，要不要我陪你玩一局爆炸牌？”
西里斯摇了摇头：“不玩。”
“那玩巫师棋？”
“不玩。”
“那去夜游好了。”
“不去。”
“那你来辅导彼得写作业，我去夜游。”
“想得美。”
西里斯摊在沙发上，宛如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若此时那些恋慕他的女孩在场，看到他这个模样，恐怕脑海中那些少女情思都要幻灭不少。但话说回来，长得好看的人都是有特权的，即使如此不成人形地趴着，他依旧非常英俊——颓唐仅仅让这份英俊看起来更有深度了。
詹姆看到他消沉的样子，又想笑，又有点担心。
“那你要吃点什么不？我这儿还有点巧克力。”
西里斯动都懒得动：“我这晚上陪大小姐吃甜点都快吃吐了——不吃！”
“人情债还没还完？”詹姆咋舌，不过一想到对方是那个娇纵的丽达·亚克斯利，顿时又觉得西里斯这副受了折磨的样子有几分真实，“我说，她不会是还在嫉恨那个恶作剧，在拿你撒气吧？”
“谁知道？”西里斯的脑袋依旧在靠垫底下埋着，“我不想剖析她的心理。”
詹姆给正在偷笑的彼得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然而自己也在强忍笑意：“好啦，那要不要跟我去厨房看看？”
“我才说不去夜游——”
“不是夜游，”詹姆说，“今天不是周六吗，也许我们会碰上亚克斯利在厨房里做菜。”
西里斯静默了一瞬，然后把脑袋从靠垫里抬了起来。
“亚克斯利？”
“不是你那个未婚悍妻，是她姐姐——咱学院的亚克斯利。”
詹姆虽然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嘲笑西里斯，嘴欠的毛病却是改不了的，那句“未婚悍妻”让西里斯好一阵恶寒。一想到自己的成年人生活很可能会一片昏暗，他就恨不得给詹姆来个封嘴咒。
“我知道，”西里斯不能给好友施咒，只能悻悻看着他，“你说的是麦雅·亚克斯利。她可比她妹妹好多了。”
“既然好多了，那要不要去厨房碰碰运气？也许那位好亚克斯利小姐会在下面煮汤或者烤蛋糕呢。”
詹姆向往地说道，回忆起之前有幸吃过的那只咸香浓郁、面皮酥脆的法式麦芬三明治，忍不住食指大动，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但西里斯的眼睛只是在初听到麦雅的名字时亮了一下，随即又很快熄灭了下去。他再次倒在那堆柔软的红色靠垫上，抱着其中的一只摇了摇头，看样子今夜誓要在这张沙发上颓废到天荒地老。
“我不去。”他揣着抱枕，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某一个点，“我没兴趣……况且她——亚克斯利已经好几周都没去厨房了。”
一个对麦雅没兴趣的人怎么会注意到她有好几周都没去厨房？如果此刻有玛丽、莉莉或者伊莫金这样机灵的女孩在，一定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西里斯这话里的自相矛盾，但此刻在场的只有两个迟钝小男孩儿，一个正在被作业狠狠折磨，无暇他顾，而另一个则立刻就沉浸在自己的绝妙计划被取消的惋惜之中了，自然也顾不上体恤朋友的少男心。
“啊——怎么这样！”詹姆也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她做这么好，为什么突然就不做了？”
他在沙发上耍赖般哀嚎了几声，突然噌地一下凑到西里斯身边：“西里斯，你跟她关系比较好吧，要不你去问问她为什么不做了？”
这种八成是跟她那个好妹妹丽达有关的事，他这个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的人怎么好去问？
西里斯给他神经大条的友人丢去一个白眼，又想到那个总是温温柔柔的姑娘已经连续躲着她好几周了——恰好和她停止去大厨房的时间是一样的——他就打从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挫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挫败感究竟是从何而来的。毕竟，他们也没有很熟，尽管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但除了多年前的那份可丽饼外，就再没有别的交情了。他上学期甚至连一句话都和她没说过，她形单影只的身影也并未引起过他的注意……是了，麦雅·亚克斯利本来就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讨厌社交的女孩，那么，他凭什么要在这学期有了那么一小点交集后，就要求人家笑脸迎人呢。
而且就那么一小点的交集，还依旧是人家主动给他做了吃的换来的……后面他又是失约，又是陪她讨厌的妹妹一起出现在她的厨房，还打搅了她的工作。这一桩桩一件件事累积下来，她有什么理由必须要对他和颜悦色么？
但是话说回来，就这么一个出了厨房毫不起眼的姑娘，还是他避之不及的亚克斯利家的人，他又有什么必要将她记挂在心上？
就为那一口吃的？
还是为那一双能让人感觉到安静平和的眼睛……
西里斯被内心的两个声音拉扯着，煎熬着，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詹姆的话，而是抱着抱枕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一不小心陷入了梦境中。黑沉的睡眠里有笔尖划过羊皮纸的声音，有糖纸的气息，还有毕剥毕剥的木柴燃烧的声音。休息室和城堡不见了，星空下只余一片广袤的沙漠。夜晚的沙丘散发出寒铁一样的银灰色。一个头发宛如秋天的棕叶一般的姑娘坐在一堆篝火前，正在用一根长长的签子烤棉花糖吃。大风刮过广袤的夜空，为他吹来篝火边的香气，烤棉花糖蓬松的甜味，闻起来就像云朵一样香。
西里斯吸了吸鼻子，那个姑娘便转过了头来，露出一双矿石灰的眼睛。
“吃棉花糖吗？”
她冲他眨了眨眼，笑了一下，顿时，那双眼睛里冷冷的铁矿石的颜色软化了，变成了晶莹的流沙，然后又幻化成夜色下温暖的大河。
“吃棉花糖吗？西里斯？”她又问了一遍，但这次却发出了詹姆的声音。西里斯吓了一大跳，猛地睁开眼睛，沙漠、篝火还有棕头发灰眼睛的姑娘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友人欠揍的大脸，还有他手里拿着的一串儿烤棉花糖。
“吃吗？蜂蜜公爵出的新品口味哦。”
夜已经很深了，休息室里已经没什么人。彼得趴在他的作业上呼呼睡着了，而詹姆则笑嘻嘻看着他，似乎还没有放弃要让他打起精神来的决心。西里斯固然对他这份友谊之心感激不尽，但他还没到要从他手上吃棉花糖的程度，便往后躲了躲，刚要开口拒绝，休息室的大门突然被砰地推开了，从外面狼狈爬进来的，正是几天不见人影的莱姆斯·卢平——他们这个小团体的第四位伙伴。
“啊，莱姆斯，你终于回来了！”詹姆顿时把西里斯忘了，朝来人猛挥手：“棉花糖，吃吗？”
但莱姆斯看起来比西里斯更不想吃什么棉花糖。他匆匆穿过深夜已经没什么人的休息室，快步走到他和詹姆跟前，脸上满是汗水和焦虑，身上却散发出煎肉的香气。
西里斯奇怪地看着他：“莱姆斯，你去厨房了？”
他刚想问你没有碰到亚克斯利吧，结果莱姆斯的下一句话就令他大惊失色。
“我在厨房碰到麦雅——我是说，亚克斯利了，”他满头大汗、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销假回来太饿，就先去厨房找吃的，碰到她在那里做饭……她请我吃了她做的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回休息室。中途她说她的袍子污了，要去盥洗室洗一下。结果我在外面等的时候听到她在尖叫……冲进盥洗室的时候，我看到她晕倒在地上——”
西里斯噌地一下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亚克斯利晕倒了？”他不敢置信地瞪着莱姆斯，“那她现在人呢？”
晕倒的麦雅此时自然身处校医院。好心的莱姆斯在听到她的尖叫后，冲破羞耻心跑进了女盥洗室，连背带抱地把浑身滚烫的她带去了庞弗雷夫人那里。尽职的校医将麦雅安置在一张离她办公室最近的床上，给她量了体温（“梅林啊，40摄氏度！可怜的姑娘！”），仔细敷上退热贴，又开好了等她早晨醒来时给她喝的药，然后就把莱姆斯赶回休息室了。
按照庞弗雷夫人的说法，麦雅的病等她早晨醒来喝了退烧药就能立刻好转。然而第二天早上，当起了个大早的西里斯、莱姆斯和詹姆赶到校医室，却看到麦雅的病床半拉上了帘子，魔药吊瓶被挂了起来。三个男孩心惊胆战地来到麦雅的床边，发现她依旧昏睡不醒，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青紫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脸上泛着危险的潮红。
“她没有好啊，“詹姆俯身看着高烧不退的同学，又怕被校医听到，以为他在质疑她的技术，只能压低了声音，“亚克斯利看起来还是很痛苦嘛。”
“连吊瓶都打上了，看起来有点严重。”莱姆斯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吊瓶，又看了看麦雅汗湿的脸，心有余悸地说道。
巫师的身体素质普遍不错，饮用魔药能满足大部分疾病和外伤的治愈需求，一旦打上吊瓶，只能说事情有些棘手。意识到这一点后，三个男孩的脸色又变得严峻了一些。西里斯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坐在了她的床边。从昨晚到现在，他的心像是始终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而直到此刻亲眼看到麦雅双目紧闭、满头大汗地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他才发现那根弦似乎绷得太紧，好像下一秒就要断裂了。一阵阵的焦虑和烦躁，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守在一旁，望着药袋里的液体一点点滴下来，打进她的身体。
突然，那只打着点滴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麦雅的睫羽轻颤，双眼悄无声息地睁开了。
因为她的帘子是半拉起来的，此时詹姆和莱姆斯都没发现她睁开了眼睛，只有坐在她床边的西里斯看到了。而麦雅也看见了西里斯，那双灰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被那样专注地注视着，西里斯莫名其妙心虚了一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女孩却露出一个惨淡的、眷恋的笑，插着针管的手在床单上缓缓挪动，然后，非常小心地勾住了西里斯的手指。
“西里斯。”
她无声地做了一个他名字的口型，然后又说了一个什么词——好像是“真好”，随即就闭上了眼睛，像是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西里斯浑身僵硬地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女孩的手。
她的手心滚烫，手指间因为长久握刀与锅铲而略布了些茧子，并不如一般女孩的柔软，甚至显得有些粗糙，但是西里斯却觉得这样也很好——如果此刻这只手是充满活力地在案板上调味切菜，而不是打着点滴、了无生气地垂在病床上，那就更好了。
“——是季节变化引起的，嗯，大概率就是这样。”热心肠的詹姆还在一旁与莱姆斯叽叽喳喳地分析麦雅生病的原因，没人看见西里斯正握着麦雅的手发呆，“春天气温最是阴晴不定，有好多人就这样感冒发烧了，上周伊万斯不也是有点发热——”
“跟那个没关，”他的唠叨终于引来了庞弗雷夫人。严厉的校医女士端着两瓶药水走到麦雅床边，不忘瞪一眼小话多多、还夹带私货的詹姆，“伊万斯小姐的症状就是普通的着凉，我让她喝了一瓶退烧魔药就立刻好了，但是亚克斯利小姐的病却没有这么简单。”
她把托盘放在麦雅的床头，撩开帘子（西里斯做贼心虚地松开了麦雅的手），俯下身摸了下麦雅的额头，又用魔杖在她额上点点，测试出来的体温依旧在40摄氏度。
西里斯看到那个数字，只觉得胃里像是沉甸甸地坠了一块巨大的冰球。
“她凌晨的时候醒了一次，”庞弗雷夫人甩了甩魔杖，“喝了退烧药，没多久后又昏睡过去了。如果是普通的发烧，这个时候她肯定退烧了。没有退烧，说明这个病症可能跟魔法攻击有关。“
“魔法攻击？”西里斯心头一凛，脑海里飞快闪过丽达跋扈的脸。“比如什么？黑魔法？恶咒？”
“都有可能，不一定，”庞弗雷夫人皱着眉说，“我还在排查原因。但是普通恶咒肯定达不到这种效果，一般的黑魔法也不会仅仅让人发烧。她这个症状有点像被狼人之类的魔物咬了以后的状态，就是人体自带的抗体在反抗什么外来入侵的东西——”
这位敬业的校医一时只专注在解说病症上面，当看到莱姆斯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时，她愣了一下，又默默闭上了嘴。
“你们待得时间太久了，先生们！”她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赶人，“我还要给亚克斯利小姐换药，你们都聚在这里对她的恢复没有帮助——出去，都出去！”
麦雅从高烧的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这两天里发生过的事、喝过的药，她全都不记得，就好像身体被开了自动模式一样。因此她并不知道在她昏迷之后是莱姆斯把她抱去了医院，不知道第二天西里斯、詹姆和莱姆斯都第一时间来探望过她，也不知道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莉丝贝斯、扶霞、她的4位室友们，还有多卡斯和阿米莉亚·伯恩斯都陆续来过，留下了礼物。她更不知道，自己曾胆大包天地握住了西里斯的手。不过，当她从庞弗雷夫人那里得知在她昏迷期间曾有这么多人来探望她，她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没有欣喜也没有慌乱，只是默默缩回了病床上，屈起双膝，看着桌上堆砌的满满当当的礼物和贺卡——却只是看着，没有去拆。
庞弗雷夫人观察了她陷入死寂的状态一会儿，心想，这可能是她见过的最无精打采的女孩。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身回办公室开药去了。
麦雅不知道庞弗雷夫人的想法，就算知道，她也顾不上什么了。这整整两天原因不明的高烧快把她的身体烧干了，也把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生活的信心给烧得一干二净。她现在一看到自己的手指，就想到那天夜里指尖燃起火焰的画面，想到那从罐子里拿出来时还是生的、经过她的指头洒进意面里就被烤得酥脆的面包屑。一个指头会不受控制喷出火的人，无论她的刀工再精湛、调味再完美，都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厨子的。厨艺，大部分时候就是用火的艺术——除非你一辈子只做一个拌沙拉的——麦雅很清楚这一点。她没想到自己在不到12岁时就遇上了此生最大的职业危机。因此，庞弗雷夫人对她的看法某种程度上是对的，没有了厨艺这唯一的自信来源做支撑，麦雅就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自然又回到了最开始那种懦弱无能、没有神采的模样。
哭也哭不出来，她把脑袋埋进双膝间，无声无息地坐着，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校医室的门又被人推开了。麦雅听到脚步声，并不愿别人看见自己的身影，便起身去把帘子拉上。但这个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正是来找她的。麦雅还未把帘子拉好，一只手便抓住了布帘，又一次把它拉开，将麦雅大病初愈后狼狈的样子暴露在了来访者的目光之下。
这种熟悉的无礼举动令麦雅浑身一颤，差点儿以为来者是丽达，然而站在她床边的却是穿着裤子的属于男生的一双腿。她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发现居高临下站在她床边的，竟然是她开学后就再没说过话的大哥——斯莱特林六年级的学生塞弗斯·亚克斯利。
这似乎也没比丽达强到哪儿去。
麦雅暗自腹诽着，不情不愿地对他眨了下眼睛。她不是不想开口，但是发过烧的嗓子状态实在太糟糕，呼吸也不太顺畅，就像有一团胶水凝住了气管一样，就算张嘴也发不出声音，她干脆就选择沉默不语。
对她这个苍白、麻木、没有神采的模样，塞弗斯见怪不怪。亚克斯利家族的人除了麦雅之外性格都很高傲，一双眼睛只往上看，光鲜亮丽且有能力的才能获得人权。赛弗斯自然也是如此。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个灰扑扑的妹妹，但毕竟她还冠着亚克斯利的姓氏，碍于家族情面，他这个大哥理应过来探望一下，哪怕是装装样子。
虽然，这并不是塞弗斯此时现身医疗室的全部理由就是了。
“听说你晕倒了？”
兄妹俩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地凝固在了一起。为了打破这片尴尬，塞弗斯只好微微咳嗽一声，硬邦邦地开了口。但麦雅还是不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
“……庞弗雷夫人怎么说，是哪里出了问题？”
麦雅依旧沉默。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塞弗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根本就不想来探望这个根本不熟的妹妹，但麦雅幼年时曾经发生过类似这样突如其来的晕倒、并且那次经历给他们家带来过不小的麻烦，为了防止旧事重演，他才屈尊降贵地来到这里。没想到这个灰扑扑的小丫头完全不懂得感激他的付出。
塞弗斯是家里的长子，今年已经16岁了，半只脚踏入成年人的世界，很多秘密也慢慢浮出了水面。麦雅那根本不貌似他们家人的外貌十分扎眼，他一开始还以为她遗传了祖母老亚克斯利夫人的棕头发（这是“官方”的解释），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又在各种酒会上听了一些闲言碎语，他逐渐也明白过来，这个总是独身一人、特立独行的妹妹，似乎并不是亚克斯利家的种——好吧，至少不是父亲卡斯珀·亚克斯利的种。
但这要如何解释丽达？她俩明明是以双胞胎的身份来到这世界上的。如果麦雅不是父亲的孩子，那难道丽达也——
想到此处，塞弗斯背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他奋力摇了摇头，将这些不愉快的猜测都甩到一边，再次用不耐烦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情况？发烧烧成哑巴啦？”
麦雅见他要发火了，干脆像土拨鼠一样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好像要假装自己不存在似的。这副拒绝沟通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塞弗斯，他一把掀开被子，揪着她领口前的衣服，把她像小猫一样提溜了起来：“说话！不说话我走了。”
“那你走吧，”让塞弗斯意外的是，麦雅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即使被他抓着领口，也冷静地直视他的眼睛，“你走吧，我本来也没想要你来。”
“你——”这一前一后的反差太过巨大，让塞弗斯愣在了原地。
“你们就别为我费心了，”麦雅把干燥冰凉的手覆在塞弗斯拎着自己衣襟的手上，似乎想要一根根掰开，奈何力气太小，只能虚弱地抓着：“别假装你们很关心我——我知道你们并不。”
塞弗斯离开医疗室时还是一副恍惚的状态。
麦雅突如其来的冷淡和叛逆令他惊怒不已。他和丽达一样，早就习惯了这个妹妹灰头土脸的样子，习惯了她一被他责难就识趣地滑跪道歉或者远远地躲开，因此当她开始迎难而上地反抗的时候，他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惊愕的头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暴怒才姗姗来迟，如沸腾的血涌了上来。然而，当他正要出手揍她时，煞风景的校医却从办公室冲了出来，勒令他离开麦雅的病床。不敢违逆如老鹰般的庞弗雷夫人，塞弗斯匆匆留下一句“我只是想让她懂点礼貌”权作辩护，便匆匆转身离去了。
此刻，他脸色阴沉地走在走廊上，脑海里依旧想着麦雅那双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如此无神，像两枚陈旧的玻璃珠子，塞弗斯从不知道那双眼睛生起气来时，会亮的那么惊人，就像夜晚的沙丘升起两团火焰，在那业已被擦亮的玻璃珠里熊熊燃烧——
不，他其实是知道的。
麦雅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么沉默寡言。她小的时候，塞弗斯也曾看到过一次同样的火焰在那双玻璃珠子里燃烧的景象。那是发生在他9岁、麦雅4岁时候的事，他忘了是自己还是母亲，因为某个他已经不记得的原因惹麦雅不高兴了，她就用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即使母亲被那种憎恨的目光吓到，扇了她一个巴掌，作为一个幼儿的她居然也没有哭，就是一直盯着她，一直一直……像个无法摆脱的诅咒。然后——接下来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家里突然起了好大的火，一片火光如巨蛇席卷了整个起居室，母亲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醒来时，人已经在圣芒戈的病床上了。
亚克斯利庄园的那场火灾后来被定性为幼儿的魔力暴动处理不当的事故，亚克斯利家为此开除了一位家养小精灵。丽达和莱克斯年龄都太小，对这件事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他们把这件事当成麦雅控制不好自己魔力的佐证来嘲笑她。但塞弗斯却知道，有些事情，远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想，他应该给母亲写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