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山追出去时,浑身散发着森然冷意的男人正立在廊前拨电话。

    手机凑到耳边,不知是那边没人接还是拨的人没有耐心,曲山估摸着还响了不到三声,持手机那条手臂便萧瑟地垂下。

    沉沉地吐了一息,抬起另一只手压了压眉,男人视线随即空茫地落在廊外的中庭。

    没过两秒,又像是有消息进来。

    然而男人只曲臂看了两秒,身形像是滞涩住,被定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只周身散发的冰冷感有如实质,如几乎要盈满这片天地。

    明明是盛夏,曲山却觉得这股冷沁如雪山顶端缭绕的寒雾,刺骨入髓。

    犹疑片刻,曲山走近他,关心道:“发生什么了?”

    其实这种时刻,他也没指望得到回应。但出人意料的,黎生白开了口。

    “她说……”向来沉稳内敛的人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唇瓣嗡动:“……分手。”

    曲山:“!!!”

    夜色明明姣好,但曲山却觉得耳边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轰隆作响。

    再看面前打小相熟的好兄弟,乍一眼没什么,但仔细瞧瞧便能发现,那双捏住手机的指骨根根用力,眼尾也浸染上薄红,他毫不怀疑那里面待会儿就得掉点什么东西下来。

    怪不得这人一整晚都郁郁寡欢的模样。

    曲山一时不知道该先安慰还是先咋舌。

    安慰人的话本就不擅长,更何况这感情问题他也一窍不通啊……

    他最开始说什么来着!

    这不!人家乘上黎氏这股东风,比赛获胜了,名号也打出去了,然后果然拍拍屁股走人了!

    还有前段时间闹上热搜那个前男友,不也印证了玫瑰带刺的事实?

    他明明早提醒过他小心被玩了……

    但显然,现在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

    曲山忽然干巴巴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像老旧的机器被重新刷上润滑油,陷入悲绝情绪中的人终于被提醒,齿轮开始转动。

    安锦对聊天一事不算热衷,但却是有问必答。

    但为何这么些天都未有只言片语,更是在此时提了分手?酒庄有急事的说法,更像是她的托词。

    是安老爷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时间太晚,他根本无法向安老爷子求证,更没有安锦那个小助理的联系方式。

    他联系不上她,是从哪天开始的?

    黎生白燥郁地蹙了蹙眉,后知后觉地发现,庆功宴那日好像发生了什么……

    “生日快乐,”厘清思绪,黎生白转向曲山,拍了拍他的肩,清冷精致的眉目像是笼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抱歉,改天再赔罪。”

    曲山也不在意:“兄弟一场,说这些。”

    好在夜里并不堵,得了吩咐的司机将车速飙到限速的极致。

    -

    浅月澜湾。

    贺娴正要上楼,却见大儿子步履匆匆回来。

    “怎么这么早?今天不是阿山生日么?”

    不待她靠近,黎生白倏而开口:“庆功宴那晚我们走后,发生了什么?”

    他沉冷的音色里是压也压不住的急躁,贺娴敛了笑意,正色倒:“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妈你先回答我。”

    贺娴不解:“那晚你们走后,我和曼云还有棠棠只是喝酒、聊天……”

    “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事吗?”

    “没有啊……”贺娴垂眸,像是想起来什么,“那天喝了酒,我们闲来无事看了家里的相册,就你和小止的那几本。”

    实在是没有有用信息,黎生白颦眉:“就只是这样?”

    “啊对了,我还给棠棠看了你房间那本相册!”

    她说完,只见黎生白脸色骤变。

    -

    深夜,岳麓山庄阒寂无声。

    梦里,安锦又回到了小时候。

    七岁那年,安晟和岑舒禾带她到北淮市度假。

    前些年,安晟斥资在归园购置了一座庄园,取名为“春棠北园”。每当母女俩有兴致,他总会抽出时间带她们到春棠北园小住。

    那是一个繁华盛开的四月,归园东北角那片西府海棠在安锦记忆里开得糜艳。

    她记得空寂的客厅,母亲失手打碎一只用作摆件的花瓶,清脆的瓷片碎裂声几乎要划破耳膜,父亲无奈又沉重的叹息。还小的她虽被万物迷了眼,但也能察觉出父母不复往昔的甜蜜,以及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

    匆匆赶来的蓉姨将她带离。

    庭院中,蓉姨柔声问:“小姐要去海棠园吗?不是和小伙伴约好了?”

    那片海棠美得惊人,小小的安锦无法用言辞来形容,只知道自己喜欢得紧。更重要的是,海棠园里,还有一个她想见的人。

    几日前,她在林中遇到了一个长得格外俊俏斯文的大哥哥。

    他坐在一树繁花下,一手执素笔,沉默地画着画。

    安锦悄然走近,看他一笔一划,勾勒一株海棠树,枝繁叶茂,繁花点点。画完一张,又抽出另一张,依旧是那棵树,那些花。

    一遍又一遍,重复、又重复。

    她无声陪伴他度过下午的漫长时光。

    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心事,她想。

    后来,她逐渐和他搭上话。

    “哥哥,长辈们都叫我棠棠,当然啦,叫我小锦也可以。”

    “你叫什么?”

    “我姓黎。”

    “梨?”她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姓。

    小少年皱着眉纠正她:“是黎明的黎。”

    安锦:“?”

    好像还没学过。

    但不妨碍她配合:“我知道了,梨哥哥!”

    她笃定的神色让小少年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

    后来几日下午,安锦每每来,总能在这里看到他。

    “梨哥哥,你就住在这儿吗?我是东洲市人,最近来这边玩。”

    “梨哥哥,你为什么一直在画画呀?”

    “梨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梨哥哥,要跟我说说吗?”

    “……”

    “梨哥哥,你还会拍照?那你能帮我拍几张吗?”

    “梨哥哥,明天见!”

    这会儿要不是蓉姨提醒,安锦几乎要忘记和他有约。

    孩童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客厅的一切很快被抛之脑后,安锦跑得飞快。

    只剩蓉姨的嘱咐声远远落在身后:“小姐慢点!”

    等到了海棠园,她如愿见到那名少年,他沉静地坐在凉亭中,垂头摆弄什么。

    安锦加快步伐上前,两名女佣则照例守在不远处。

    进了凉亭,安锦一眼便瞧见他手里的黑色相机,屏幕中已有一颗盛放的冠幅巨大的西府海棠树。

    昨天他们便说好,今天要为她拍照。

    “梨哥哥,快给我拍张照片!”

    安锦按他的示意,站到那颗冠幅巨大的西府海棠树下,摆出自己所能知道的所有姿势。伴随着相机轻微的“咔嚓”声,这便拍好了。

    安锦凑近屏幕,暗暗瞪大了眼。

    春日午后,一树繁花浓阴下,穿着洁白长裙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笑得烂漫璀璨。

    “哇,梨哥哥,你拍得真好看!”

    少年唇角微扬,有着被夸奖后青涩的别扭:“……我没拍过人,你是第一个。”

    安锦满心满眼都在屏幕中:“梨哥哥,这张照片能给我吗?”

    “可以,”少年毫不吝啬。

    “就明天吧,明天在这里给你。”

    “好!”安锦脆生生答。

    后来,她收到不止那一张照片,但她爱不释手的,唯有其而已。

    这个春天很快走到了离别时。她不舍地与他约好下一个假期,并在心里祈祷那一天快快到来。

    可惜这场约,她终究是没能赴成。

    父母连表面上的和平也维持不下去,这场婚姻内里很快分崩离析,徒有其表。

    安锦的童年从此时开始兵荒马乱。

    一开始她还能频繁地想起那个花间少年。很快,他的容颜在脑海中变得黯淡直至褪色……

    又是一年仲春时节,她已经将有关“春棠北园”的一切美好都妥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丢到脑海偏僻角落,再未曾涉足。

    床头小夜灯在暗夜中散发微弱光芒,安锦睁开眼。

    这两日,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总反反复复地想起往日的一切。而这些记忆,又与那日的梦境奇异重叠。

    他便是他。

    是她明白得太晚。

    安锦起床,行至客厅,喝了口水,再回去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瞥了眼时间,才不到凌晨五点。

    放在床头的相册这两日被她频繁翻阅,放得并不规整。

    她瞥了眼,并未动作,反而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手机相册。

    手机相册中的照片林林杂杂,最瞩目的,是前些日子存下那张。

    西装革履的两个男人握手看向镜头,右边那个身形优越,眉眼间都是高不可攀的矜雅,只那一抹不明显的笑意显露他较好心情。

    “安小姐,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有忘不掉的人。”

    “小时候的她,可爱又真诚,会软软的叫我哥哥,会在我不开心时稚嫩地轻声安抚我。而现在的她,成熟又漂亮……”

    “她只是——忘了我。”

    “他倒是比我透彻。”

    “……”

    繁杂思绪活跃得不像话,像在脑子里打架,安锦索性放弃继续睡觉的想法。

    按上开关,闭合的窗帘拉开一个身形的宽度,安锦赤着脚,无声站在落地窗前。

    天地间笼了一层薄雾,庭院灯微弱,在周遭投下一重重不甚清明的交织暗影。

    不远处的那片海棠树安静伫立,树上的花都已凋谢,早早挂上了一颗颗海棠果,那些果儿才刚成型,披着如珠似玉的翠色。这会儿瞧不见,但不妨碍安锦早已见过它们模样。

    安锦兀自站了会儿,漫无目的游移的视线倏而顿住。

    庭院灯昏黄,照出角落树下一个影影绰绰的高挺身影,廓影浓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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