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仲盈、贞眉两位姐姐,公子丰回到仲任夫人陵前,继续躺下。

    他很喜欢这里,环境优美,视野开阔,远近一览无余。虽然处于墓葬区,但他一个周氏后裔,有什么好在乎的?至于生活条件,简陋些就简陋些了,京邑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最重要的是没人打扰,可以安心的想他的事情。

    人倒是有的……公子丰侧眼看了看身边不远处,贞眉的侍女阿蘋正抱着铜卣,守着陶鬲,等待他用餐。

    这一阵,倒是多亏这个小侍女照顾了,每天的朝食(早餐)、夕食(晚餐),都是她从四五里外的京邑送过来。但她很是乖巧,虽然喜欢亦步亦趋的跟着,却很少主动问什么,不会打扰到他。

    想必是在閟宫形成的习惯。公子丰想,忍不住逗她道:“阿蘋,你把铜卣抱这么紧做什么?”

    “申姬夫人说,这酒很贵重。”阿蘋很认真的回答。

    贵重大概是事实,可惜是用青铜器具盛放的。青铜是铜锡合金,这个年代,冶炼技术有限,锡里免不了会含有铅金属杂质,用来盛酒并不健康。

    就算最近天天吃清淡的肉汤黍糜,里面还混有草药,他也不想喝这含铅的郁鬯酒。

    “阿蘋,这郁鬯酒送你喝罢,”公子丰随口道,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不成,最好谁都不要喝……特别是你,已经有点呆了,喝了含铅酒岂不更笨?”

    阿蘋有点委屈的咬了咬嘴唇。公子你不给酒喝也就罢了,说人呆笨是为啥?

    公子丰忽然站起身子:“来,把酒给我。”

    阿蘋很顺从挨过去,把抱着的铜卣递给公子丰。他伸手接住,走到后边的祭台前,把酒供奉在台上。

    依照古制,葬者“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尽管周族宗家的墓所选址从“中野”改为丘陵,但依然遵从着“不封不树”的习俗。能够标识陵墓位置的,也就只剩下祭台了。

    看着这三尺余高的祭台,公子丰依然感触万分。他对仲任夫人是非常敬重的,这位夫人也确实了不起,诗经中赞颂她,“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说她所做的事情都符合道德。

    “太任有身,生此文王”。她是周文王的母亲,被周人尊称为“太任”,与周武王的母亲“太姒”一起合称“二太”,而“太太”也成了后世对已婚女性最尊重的称呼之一。

    她同样是公子丰的母亲。大半个月前,她向上天祈祷,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公子丰的苏醒,然后在公子丰醒来后断水绝粒而亡。

    一想到这里,他潜意识中的深切孺慕和巨大悲伤,怎么都抑制不住,泪水也不觉涌动出来,渐渐的浸满了眼眶。

    这是公子丰最强烈的情绪了。强烈到他在陵前待不下去,必须换个地方才适应。

    于是他回到山岗边躺下,却叹了口气,有些不以为然。

    他毕竟不是完完全全的公子丰。

    ……,……

    他叫周丰,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中学历史教师。平生最喜欢探幽访古,尤其是去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小众遗迹,暑假时经常这么往外跑,一浪就是一個多月。() ()

    正所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十几天前他在石门山深处一带,寻找秦直道烽火台的遗迹,结果不小心在某个断崖处摔下,身体直直的掉落,意识却不断向上升起,然后看见了好多从没见过的景象——

    他看见太阳飞快的西升东落,漫天星斗划出延时摄影般的明亮轨迹,又被突如其来的大片云雾遮隐;

    他看见云雾散开,原本散散点点的秦直道遗迹全部贯通,一支部队护送着巨大的棺椁由此出发,直接往北方而去,同样消失在云雾之后;

    他看见数不清的部队,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从北方开过来,中间的大幅巨纛(dào)上,似乎是个秦纂体的“蒙”字,旋即被云雾吞没;

    他看见一片上千乘戎车的混乱军队突然出现,然后分成整整齐齐的两支队伍,列好阵型,分别开往东北和南方;

    他看见一只散乱的队伍从东边过来,在正南方散入一片混战中,有一些零星的小军队从混乱中脱离,散向周边脱离战场,主体战场上则整理好大军,往西北而去;

    云雾再起,这次没有什么军队和戎车了,只散出一小片区域,露出河边一乘双马的轻车,车上躺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车的不远处是一位跪着的妇人,向着河水频频叩首,翻来覆去的祈祷着差不多的几句话。

    虽然妇人的语音十分奇怪,但她一直重复着,以至于周丰也听了个分明,并且以一个历史老师的基本素养很快理解了意思——

    “季子尚幼,吾已中寿,祈以身代,免其于殇。”

    季子是小儿子,中寿是五十岁,殇是未成年夭折。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的小儿子还小,她已经有五十岁了,希望能够代替小儿子,避免他遭到早殇而亡的厄运。

    这句话让沉迷在之前宏大场景中的周丰悚然而惊:是啊!自己这么摔下去,显然是活不成了,家里的母亲要是知道,该有多么伤心!

    这样一想,周丰忽然心有所悟,望向马车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整个意识忽然落下,然后陷入一片模糊。

    ……,……

    就这样,周丰来到了这个时代,接手了公子丰的身体。

    至于原本的公子丰,也没有完全消失,周丰在潜意识中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对母亲的孺慕和悲伤,对父兄的敬佩和仰望,以及自身早夭的后悔和不甘等。

    他的一些认知和技能,也留在了这副身体上。

    周丰初醒那会,就认出了跪坐在榻边、见他醒来后虔诚向外肃拜的母亲仲任夫人,认出了接替仲任夫人照顾他的从母季任,认出了给他诊治、调配草药的从姊贞眉;

    他还认出了父亲出征后、代掌邦事邦政的长兄世子昌,认出了冠礼后常驻宗宫、协理太史寮的三兄叔襄,认出了嫁到申方、归宁奔丧的次姊仲盈。

    至于没露过面的次兄仲宁,公子丰也记得。他随父亲周侯一同出征了,征伐的是戎人……翳(yì)徒之戎,还是始呼之戎?这场战事,已经陆陆续续打了两三年,能见面的时间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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