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量的情绪和记忆,陌生又似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及汇聚在一起的历史与现实,与传说人物的接触等,让周丰应接不暇。

    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头脑也很凝涩,这下更是接近短路了。

    好在他是病人,不需要怎么应付,即使有所失礼也会得到体谅。甚至连仲任夫人的葬仪,长兄世子昌也没安排他参加。

    等到身体稍微好些,能下地行走了,周丰也见到了更多的人,需要简单的应对一些事。这让他有些不习惯,觉得需要再花些时间适应,于是以给母亲守孝为由,主动来到了宗陵这个地方落脚。

    他这一阵只是想多独处。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大片青草与点点野花妆点的坡上,看蔚蓝的天上白云来往,看远处的山势绵延起伏。

    目光偶尔一瞟,不出意外,阿蘋依然守在一旁。装着郁鬯(hàng)的铜卣(yǒu)已经敬奉在陵前祭台上,没得抱了,她就重新抱起了装肉汤黍糜的陶鬲(lì),看得周丰差点哑然失笑,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阿蘋,不用抱这么紧。这陶鬲就算长着三只脚,也不会跑掉的,”他笑着示意阿蘋坐到身边,“近些日子,烦劳你了……这里不是閟宫,尽可以随意一些,无须太过拘谨。”

    阿蘋稍有迟疑,不过还是坐了下来。

    相处这段时间,她也发现了,这位公子非常随和,基本上没有把她当成侍女。

    他刚刚甚至向她道谢了呢!而其他人,季任夫人也好,申姬夫人也好,要道谢也是和她的主人贞眉。

    这会两人离得很近,地位上的差距似乎也消融了不少,阿蘋也忍不住问了她一直纳闷的问题:“公子,在这好多次,阿蘋都看到你这么望着远处,是在看什么呢?”

    这问的……远处除了山,还能有什么?

    周丰双手交叉枕着头,又想到了去年在陈仓市初次看到这山的情形。

    那是在刚到达的当晚,从城北的金台山望去,尽管市区高楼鳞次栉比,灯光一片璀璨,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城市后面那层层叠叠、点缀着片片白云的黛青色山峦。山峦由近及远,色彩由浓转淡,高低错落,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宛如天城般包容着整个城区。

    在那一刻,号称华夏龙脉的秦岭,深深的震撼了他,他全身甚至像过电一样,忍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当然,这个时代不会有什么秦岭的称呼。要等到三百多年以后,秦人的先祖们,才会离开陇右,来到周围的汧(qiān)渭之会立国,又历经数十代的开拓征战,奋六世之余烈一统华夏,才能给这片土地打上他们的烙印。

    目前这山就叫南山,简单而质朴。但是在这周原上,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抬头望向南方,看到的都会是那片山脉,亘古且永恒。

    直到近三百年后周宣王亲政,致政的召伯虎还在这么向他的王祝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蹇(jiǎn)不崩。”

    所以他周丰是在看什么呢?() ()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经过多少时间,经历多少事情,有些事物都是不会变化的,”周丰抽出左手,指着远处向阿蘋示意,“就比如这南山,如此壮观如此雄伟,看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令人震撼。”

    阿蘋张了张嘴巴,似懂非懂。她能确定的是,公子就是在看南山,也很喜欢看。

    看她这颇显呆萌的样子,周丰决定再逗逗她:“我也问你几个问题啊,很简单的……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果然,面对这“哲学三问”,阿蘋的嘴巴张得更大了些,目光中明显露出迟疑。

    “公子这三个问题,恐是有深意罢!”她认真的思索了一会,“有时候我跟着主人去南宫,师景也会问一些简单的问题,但主人回答得可认真了,有时还要想一两天。”

    师景即是巫景,贞眉的授业师,负责南宫的祭祀、贞卜事务,在周邦极受尊崇,周丰的潜意识里对他颇有印象。

    他哈哈大笑:“这怎么能够比呢?师景出身于大邑商的望族,主持南宫好多年了,听说已经有七十多岁……我今年才十五岁,怎么能够比呢?”

    是啊,公子丰才是個十五岁的孩子,离冠礼还有好几年。

    所谓“冠者,礼之始也”,周族的冠礼,要先后三次加冠弁(biàn)服:先是缁布冠玄端服,意味着成丁,可以婚配;接着是皮弁素积服,皮弁为武冠,意味着可以参与戎事;最后是爵弁纁(xūn)裳纯衣,此为礼服,意味着可以受爵受职,拥有治民理政的权力。

    换而言之,在冠礼之前,这些事情通通和他无关,大可以从长计议。

    甚至说,即使他行了冠礼,又需要有什么作为呢?

    长兄世子昌是未来的周文王,经纬天地,道德博闻;尚未出生的侄儿仲发是周武王,威强睿德,克有天下;次兄仲宁是未来的虢仲,子孙世代为王朝卿士乃至执政;三兄叔襄是虢(guó)叔,虽然小时候得过风痹,不良于行,却是周武王、周公旦的老师,后世子孙比仲脉更显赫,连小宗都世代为宫人师,“以媺(měi)诏王,以三德教国子”。

    他甚至需要更加咸鱼些,以免变成某只小蝴蝶,扇起莫名其妙的风暴,影响了正常的历史进程。

    以小邦周取代大邑商,在文明的层级上,无疑是一次极大的进步。连作为大邑商王族后裔的孔子都说:“周监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需要数十年的努力经营,需要抓住好几次的战略机遇,甚至需要一些偶然的变数。

    然而,这个进程又是如此的重要,关系到整个华夏文明的基调和底色。周丰甚至都没法想象,如果这个进程被打断了,没能完成,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当一条咸鱼反而更加合适。最多也就出于恶趣味,看能不能改个把历史人物的名字而已。

    至于“哲学三问”,就暂且丢开、不要自寻烦恼罢!

    周丰又舒服的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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