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陆子梧留下文施琅一道用了晚膳后,就命人将她送了回去。

    她自己则是提着灯,到了后院的一处厢房。

    还未至近前,只在不远处的回廊间逗留时,便能感受到那随风而来的,丝丝缕缕夹杂着酸涩的苦药味儿。

    陆子梧揉了揉自己右手指上隐隐发涩的关节,也不知是不是那味道太过浓烈霸道。以至于她才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整个人都快被腌入味了。

    不远处的侍女遥遥望见她,小步轻声地迎了上来。

    “女公子。”

    “喻夫人今日身体如何了?”

    “白日间仍是昏睡难醒,但所幸按照圣子大人给的药方,每日煎服后,睡得安稳些了,也不再像前两日那般时常梦中惊厥了。”

    “嗯。”陆子梧点头,“现下可还清醒着?”

    “刚用过药,在廊上歇息着呢。”

    “那我过去瞧瞧。”

    “是。”

    侍女侧过身,为她引路。

    没往前走几步,陆子梧就看见了那一身素服,斜倚在廊柱旁,单薄瘦弱的人影。

    她挥手让侍女退守在侧,独自拎着灯,在喻有仪身旁盘腿坐下。

    暮色四合,庭院静寂。

    陆子梧检查了一下喻有仪的体质数值,此时已经是【体质:9(-6)】了,方才松了口气,时寂的医术竟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再高上几分。

    毕竟先前在带着喻有仪她们离开来鹤私宅的路上,她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人当场昏倒在地。那本就摇摇欲坠的体质数值又往下跌了一点,两相加减,就剩下了个【体质:9(-8)】,她那时只觉黑白无常的锁魂链怕不是都已经套在喻有仪的脖子上了。

    是以只能让人快马加鞭,将喻有仪提前送回城中,带着她的口信去请时寂帮忙看看。

    按照时寂的说法,她本就体内亏空,大病过后未能好好将养回来,再加上经年累月的心气郁结。若非有口气一直吊着她,怕不是随便一场风雨就能将人带走了。

    这次大约也是心中猛地一松,才经受不住昏了过去。

    思及此,陆子梧想起了回城后让小八仔细去探查的关于喻有仪的身份背景一事。只能说这事当年在洛西城闹得满城风雨的,都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凡是年长些的人都能对林氏家主夫人骤然发疯,先弑夫后杀子一事说道上两句,就是从不同人的口中得到的版本不尽相似罢了。

    有的说她是与下人暗通款曲,被发现后就先下手为强,至于她那孩子也非林氏骨血,被暗中处理了。

    有的说她是被那曾为林氏家主所辜负的女子鬼魂附身,前来复仇的。

    还有的说她本就是嗜杀之人,先前就亲手杀了自己三个女儿,这回是终于向丈夫和儿子动手了。

    总之,一个比一个编得精彩离奇,说出来都头头是道的,好似就是钻在林氏夫妇两人床底,整日窥探出来的一般。

    至于如今鲜为人所知也是因为,这事情的缘由对世家来说约莫不太光彩,加之喻氏又想保全族中长女,经年累月地,洛西城中的新鲜事一茬接着一茬地冒出来,就没多少人再提起了。

    蓦然有人问起也就是,哦,你说那个疯女人啊,好好地不知道怎么就疯了。

    至于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陆子梧眼下也摸不准,客观来看,理智值低到那个程度,正常人已经没法子说出有逻辑的话了,可喻有仪甚至还能暗中组织谋划逃离一事。

    但从游戏剧情里,那个鬼姑神的所作所为分析的话。她既能抓住时机,趁机崛起,盘踞北州一隅暗中发展。最后又因手段残暴,御下有失,只遭人背弃,便不顾余下仍跟在她身后的信众,当即自戕。

    陆子梧觉得,未必不能是有人一边清醒,一边发疯。

    “陆仙师,何时来的?”喻有仪醒过神,声音嘶哑难辨,“我如今气力不足,未能远迎,失礼了。”

    “不必与我计较这些,我也就是来看看喻夫人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若是扰到你休息,才是我的罪过。”

    喻有仪停歇片刻,喘了口气:“今日是……哪一日了?”

    “七月十五了。”陆子梧转头看向她的侧脸,从中发现了茫然之色,才补充道,“距我等离开那郊外宅院时,已过五日了。”

    “……这般久了吗……叨扰仙师了……”

    陆子梧见她说一句话就要喘口气的困顿模样,就直接开口,将她会想知道的事情都一一道出。

    “当日你半途晕厥,事发突然,我就着人先一步将你送到了我在城中的居所疗养着。至于程平顺她们,都被和后续从其他地方解救出来的无辜女子一起,妥善安置在了城外不远处的宅院里。有些想要早日归家者,也都遣人送了回去。你不必忧心。”

    “……多谢仙师。”

    喻有仪挣扎着要起身来行礼道谢,被陆子梧一把摁住。

    “我今日来,是有一喜讯想要告知喻夫人的。”她笑着说道,“那些散播邪异教义,欲以女子为祭品,谋财害命的贼子俱已落网。将于两日后,城中行刑台处,当众处刑。”

    “当真如此?”喻有仪不知从哪来了股力气,紧紧捉住了陆子梧的手。

    她手上没什么皮肉,支出的骨头戳得人生疼。

    陆子梧也没推开她,只是继续笑着望进她的眼中,发出邀约:“当然,我怎会诓骗你呢?若是两日后,喻夫人身体恢复得不差,兴许能亲自去刑场一观呢。”

    凉风渐起,陆子梧见目的已然达成,提起了放置在一旁的纱灯,起身告辞。

    “话已带到,夜凉了,喻夫人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喻有仪望着那渐渐远去模糊的背影,深吸了口气。

    “嗬……嗬哈,哈哈……”

    她想笑,却只能发出好似喉中含血一般的怪异声音。

    院中的灯火还未被点上,四周明明灭灭,像极了她将铜剪捅入枕边人脖颈的那晚。她原以为的青梅竹马,两心相交,情深不移,都随着对方逐渐破碎的躯体,被她捅了个破烂。

    “都该死……都该死,都该死,都该死!”

    泪如串珠般散落一地,她伸手抠着自己的喉咙,想将那被她毫不知情时,就吞吃下肚的亲生骨肉重新挖出来。

    “呕——”

    却只能淅淅沥沥地吐出一滩酸水。

    “我也该死……”

    “喻夫人!”

    一旁被陆子梧提前嘱咐过的侍女见状急忙跑来。

    喻有仪好似被重新唤回人世一般,眸中又燃起了光亮,强硬地推开了侍女搀扶她的手,自己支着廊柱,站起了身。

    两日后……

    她嘴中无声地反复念叨着,原本惨白的面色好像也随之丰盈起来。

    罪魁祸首,总得死在她前面吧。

    她十六岁嫁入林家,二十二便育有三女,二十三岁时被哄骗着,吞吃下那被当做祭品的,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后生下了林氏长子……

    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拦着她,为了让她不去找那将她女儿做成祭品的罪魁祸首寻仇,甚至连她杀夫杀子一事都能忍受,处处替她隐瞒。

    若不是父亲母亲拦着她,她早该找到那遍布郊外的外道鬼窟了。

    仅仅半年,她做不成什么事,反倒险些被发现企图。

    如今……

    喻有仪垂下眼帘,一步步踏入室内。

    总算能得偿所愿了。

    ——

    七月十六。

    据天圣帝君诞辰只隔了不过八日,城中信众所议论之事的风向便陡然一转。

    食肆客舍的角落,隐约间能听见大多数人都在讨论同一件事。

    “哎,你听说没?有人打着通天教的旗号在城外掠买人口。”

    “一早就听说了,你没看见吗?一连几日晨起,卢使者和陆仙师就早早带人出城去了,黄昏时才归来。捉回来的那些贼人明日就要处刑了。”

    “……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有什么蹊跷!”那人听不得半点质疑,扬声高喝,“要我说,他们这些抹黑我教的贼子就该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四周有人被他吸引过来,皆抬手附和。

    好不热闹。

    ——

    临街的客舍二层。

    陆子梧寻了个佳座,与阳慈一起,饶有兴致地听着下方众人开始高呼。

    这回她可没有刻意去推动舆论,只能说洛西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所有涉及到通天教之事都会变得异常极端。

    更别提她此时既有了官方承认的身份,又占据了道德高地。

    只要她做出的事情不违背教徒和信众们,长久以来被圈定的思维逻辑,那她就永远不会遭受质疑。

    她当众火烧来鹤是这样,如今惩治行恶之人也是如此。

    不知道那些如她一般,借由着通天教行善布施的遮羞布,私下却行着各种各样的违逆教义之事的同僚们,有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被自己亲手养起来的蛊虫反噬?

    党同伐异,从古至今,不外如是。

    她这手段不新鲜,实用就够了。

    她转头看向阳慈。

    “阳先生来洛西也是许久了,不知对这通天教有何想法?”

    阳慈看她眸光清正,并没见到什么偏袒之意,便直言道:“以一时愚民之行可扬帆破浪,但其下暗礁险滩,不可尽数,亦难长久。”

    “此难何解?”

    阳慈伸手朝下,指了指桌面。

    “引活水,使浅滩化汪洋。女公子心中已有解法,何以来调笑我呢。”

    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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