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轴芙蓉出水图挂在檀木照壁上,傅黛取下卷合,收起。

    她推过照壁,兀自端着宝鼎,捏着一柄银匙往里抖落了些许紫黑色粉末,将宝鼎置于火上灼。

    鼎盖上抽出一根细细的管子,另通往一只小玉瓶。

    屋外雨声轻敲檐角,在窗前滚落串串雨珠。而窗下银铸铫盏吊在细小的火焰上,温吞地烹茶,咕噜咕噜,水汽很快冷凝,飘成白蒙蒙水雾。

    屋子冷,衣裳冷,她这满是旧疾的身子终究捂不热。

    【2KMnO?==K?MnO?+MnO?+O?↑反应成功。】

    傅黛抬手拔出细管,将装有氧气的小玉瓶封好了,细细地拾掇宝鼎,将锰酸钾和二氧化锰都收好来,存着二次利用。

    被掳至深山寒气侵骨的经历终究是给她落下了病根,她如今惧寒得很。

    她及早地在袖沿缝上一截暖袖,合了窗子,指尖在袖下微蜷,冷得发抖。

    这场雨似是象征着不详,江南洪涝成灾,灾民泛滥,难民直往北边涌,都要涌到冀州了,消息才传到京城。满朝慌慌张张,连忙筹备祭天事宜,安抚民心。

    “祭天祀地,闲人开道——”

    傅黛因为那株牡丹得了贵妃赏识,被举荐为主持祭祀的人选。

    她伶俜地一步一步登上祭坛,手执玉笏,披黛蓝的氅,各是两对翟鸟绣在襟侧。

    她的宽袖、裙摆在风里抖,鬓角两缕垂落的发丝飘舞不休。

    她的身形很是摇摇欲坠,站在高高的祭坛上。

    沈聿在坛下看她。

    骤冷骤热的天里半山腰起了很浓的雾。

    傅黛跪在矮几前罗列供品,裙摆很广地铺出一个圆。

    她对天地三拜九叩,喃喃念念。

    下了祭坛后,她以袖揩了一把汗,侧头看向走近的沈聿,清润的眼眸里波光粼粼:“六皇子?”

    沈聿看她持着玉笏不放,问:“你要一直端着这笏回去?”

    傅黛点头:“已端了一路来了。”

    沈聿忽然很想扶一扶她的手肘,但是没有。

    这十六少年郎,很是素净的眉目,很是俊。

    沈聿想了想:“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休息。”

    傅黛回头看一眼祭坛,众人还在收拾整顿。她又看向沈聿,点头:“好。”

    她和沈聿悄悄先往山下走,终于能够放下玉笏,手臂竟已酸麻得一时感不到知觉。

    浅草才没过她短靴绣面,雨后的土还很潮很软。她蹙眉揉着手臂,一时走神,猝不及防脚下一拌,连带着沈聿一起摔,顺着土坡就滚了下去。

    滚了一遭后傅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抖落衣裳上的草屑和泥,玉笏不知遗落何处了,转头见到沈聿正沉默地碰着脚踝。

    沈聿:“崴到了。”

    “实在对不住。”傅黛半拉起沈聿,半扶着他,“六皇子,你认路吗?”

    沈聿环顾四周,诚实答道:“不认。”

    说来那坡也真奇怪,分明也没滚落多远,竟就到一个浑不认识的山旮旯角了。

    相扶相扯走了一段,傅黛忽然驻足侧耳:“我似乎听见水声。”

    沈聿抬手一指:“在北面。”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水源。那细细的泉正汩汩地涌。

    傅黛把沈聿扶到树下,袖间一晃拿出一个青瓷瓶子,到泉眼边装了水。

    她回到树下满不在乎地往地上一坐,曲起双膝,同靠着树也是席地而坐的沈聿说话:“六皇子你渴不渴?”

    沈聿抿唇摇了摇头,很不客气:“但饿。”

    傅黛于是挽起衣袖,胡乱系一系把袖挂在臂弯上,踮脚揪下低垂树枝掰了一段枝桠,简简陋陋做成个弹弓。

    侧耳细听,抬肘拉弓,对枝叶里射去一粒石子,掉落鸟雀一只。

    傅黛剥鸟毛,起篝火。

    她抖落几粒磷在堆起的干枝枯叶上,很快着火。

    她拿尖头木棍儿穿着鸟雀,从系统空间里拿了些佐料撒上,细细地在火上烤,滋啦啦冒出喷香薄油轻轻白烟。

    傅黛捏着棍儿朝沈聿伸出美食。

    “喏,六皇子。”

    ……

    “少使?少使?”

    傅黛被人一晃,脑袋从支着的手上一滑,猛然惊醒。

    侍女小声提醒:“您方才睡着了。六皇子要来了。”

    “哦,沈聿。他……”傅黛忽然头痛,揉了揉太阳穴,“他南下前要来求签的,对么?”

    侍女点头。

    傅黛点点头,起身走到衣橱前。

    时逢至冬,她挑出一件绛红袄,襟前细细金漆纹花,袖到半臂就临了末,缀了一圈短短白兔毛,领口也堆着缀兔毛的厚缎,而半袖衔缝处还垂下来穗结。

    她拿朱砂眉间一点,侍女来报,六王爷到。

    沈聿不接签筒,只说:“少使替我求签罢,托份好气运。”

    傅黛于是在他面前,握着签筒慢慢地摇,掉出来一根签。

    沈聿弯腰下捡,一眼梭过便收了起来。

    他垂下眼睑,微微而笑。

    “多谢少使赐福。”

    傅黛没看到签,闻言点了点头:“是吉就好。”

    沈聿南下那日,漫天飞雪。

    傅黛站在城墙上,手扶女墙,看皇城下一片乌黑甲胄,霜白矛戟。

    大楚的猩红旌旗在寒风里凛冽地扬,扬得猎猎作响。

    他整装待发。

    傅黛抿了抿唇,终于在沈聿跨上马鞍那刻促然开口:“旗开得胜——”

    沈聿遥遥地往城墙上一望,向她笑了。

    随后,沈聿的军队远去了,沈聿远去了。

    她在心里默念:沈聿,沈聿。

    城墙上薄薄一层白。

    细雪轻悠悠飘落,落在她眼睫上,片刻消融,顺了她眼尾滑下。

    除开沈聿,宫里与她颇有交情的唯有鹊瓂公主。

    鹊瓂公主生来体弱,四肢纤纤细细,虚虚罩在一件秋香色衣裳里,弱不禁风,走路时都摇摇欲坠似的。

    太医诊脉,都说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儿,医不好,只能将养。

    于是小公主从来不敢胡蹦乱跳,生怕骨折。

    小公主听说宫里来了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少使,便慕名而来,兴冲冲地朝傅黛伸出细细的手,手里捧着一块桂花糕。

    “姐姐,你吃桂花糕吗?”

    那块桂花糕勾起傅黛的记忆,傅姑娘难免多看几眼。

    小公主以为她要吃,便不由分说往她手心里一塞,笑得天真烂漫。

    傅黛有一匣东海珍珠,研磨成粉,也雪白微亮,富含钙质。加上她制糕的手艺很好,往往掺和了珍珠粉也不影响口感,于是鹊瓂常来她这里吃糕点,在不知不觉中便补足了钙。

    鹊瓂钟爱她这儿点心有两样。奶酥雕花玉露团,皮酥馅软凤梨酥。

    鹊瓂吃着玉露团,忽然问:“傅姐姐,这些日子江南境况很恶了吗?”

    傅黛沉吟:“似乎是。怎么了?”

    鹊瓂耷眉垂眼:“也没什么。只是京里忙乱乱,搅得我这心里也慌慌。”

    -

    江南有位貌比潘安的都督,早年年少披印挂帅,匹马一麾斥尽南蛮。如今坐镇扬州。

    要说起这扬州都督宁仲微,少不得喟一声青年才俊;茶楼的说书人摇摇扇子,再喟一声“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你一定要见一见这宁仲微,你才知道人间绝色。

    你要见他,清伶伶地骑在马上,眉目很俊很美很冷,一身银白轻甲,身后披风微微飘扬。

    宁仲微此人,清冷孤傲不可一世,偏生是生得比姑娘家还美。见他乌眸,是秋月如珪出寒江。见他薄唇,是唇如激丹泯冷霜。

    这日,宁仲微拆开京城来的信,垂眸细看信中内容。

    六皇子沈聿已经动身往江南赶,要来救灾恤患,鹤立功名。

    他宁仲微则辅佐皇子,步云衢扶摇直上,行看那咫尺玉阶仙仗。

    那位才华横溢的扬州都督是何时得了皇帝青眼的,无人知晓。为此,朝臣还曾议论纷纷过一阵。

    在清晨的宫道上,傅黛见到了那位受召归京的少年都督。

    那少年身着官袍,腰束玉带,听到傅黛的声音时略微回过头,半边脸在卯时的浅淡天光下映着微光。

    宁仲微转身过来,垂下眼眸,向傅黛略微一揖:“傅少使。”

    三两句寒暄过后,宁仲微还有要事在身,继续往外廷赶去。

    朝中党派众多,意见不一时呛起声是常见的事。关于江南洪涝一事,拨款赈灾筑坝,本在争议究竟要不要再做这个工程了,却突然被一位刚正不阿的老臣挑起贪官污吏的事,随即官员们便炸开了锅。

    “陈谏官此言何意?我等无一不是忠心耿耿于皇上,殚精竭虑于百姓,岂会干出那等贪赃枉法之事?”

    陈谏官将眼皮一垂,重重一哼:“那为何往年每年拨下去的银子都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成效?”

    “您……您这可是血口喷人!”

    宁仲微位列在侧,淡声插话道:“诸位心中难道不如明镜一般?筑坝之事究竟如何,诸位难道真的不知?”

    有文官手持玉牌跨出一步出列:“微臣想,此事定有猫腻。恳请皇上彻查此事,严惩不贷。”

    圣上颔首批准,亲定宁仲微为督查筑坝的人选。随后又有官员上奏了一些零碎琐事,便散朝了。

    如此,宁仲微领了圣命,快马加鞭连夜赶往江南。

    ……

    是夜。

    南境某处山谷中点点火光如豆,一片脚步声过,枯枝被踩断时发出细微声响,箭矢时来,与利锐剑刃相击迸出金属之声。两波人马终究正面相遇,铿锵剑戟相撞,一瞬间剑光入眼,剑入血肉,滚烫热血倏然落地。树上寒鸦将这夜刀光血影尽收眼底,最终扑棱着漆黑翅膀匿入密林。

    沾血面颊,凛凛眉目,青年人转了转腕,将佩剑挽了个剑花插回鞘口。

    ——伏尸数十。

    沈聿回头看自己此行带着的十几号人,见一副副坚毅面孔,心下熨帖许多。

    忽地,他脑中一阵眩晕,直要跌倒,此种情况他发生过多回,已入鞘的佩剑往土地中一插,抵住了,勉强撑住了身子。

    副将陆锋将一壶烧刀子递给他,沈聿接过,大口喝了几口,是烈焰灼喉,一路烧到胃里。

    过烈的酒,却是这夜里仅有的暖身之物。

    陆锋不忍看他一次次损自己身子,别过了脸。

    身后领着的十几号人中忽然有人喊:“看啊,那远处是不是火光!”

    沈聿闻言,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刃刺向漆黑远处。

    那确是出现了豆大火光,在愈发接近,愈来愈多……

    一位少年人当头,披着漆黑斗篷,腰间佩剑,牵着一匹枣红骏马逆着寒风而来。周围跟着三十来号的人,手举火把,硬是照出了一方白昼——

    走近了。

    领头的少年人揭下斗篷,露出清冷眉眼。

    “在下宁仲微,来之迟晚,望阁下宥恕。”

    那少年人似乎兜满了两袖风雪,裹挟着一身冷意。目光落于沈聿脸上时,目光略定,又将目光在陆锋等人脸上一个个掠过。静了一会儿,眼中万般汹涌风云最终皆匿于眼底,眼眸墨黑深不见底。

    陆锋嗤笑道:“兄台来得当真迟晚。再晚几步,或得给我们一行人收尸了——”

    沈聿抬了抬手,示意陆锋不要在此时起口舌之争。

    宁仲微将视线缓慢与陆锋相对,眸色冷淡:“各位,请随我往。”

    拢共数十人跟在他后头,随着他出了山林。

    那头宁仲微已叫人搭好了帐篷,十来顶牛皮帐篷立于寂寂旷野之上,围着一处熊熊篝火。

    篝火燃烧间噼啪作响,沈聿走近,跃动的明焰便映在了他眸中。

    沈聿抬手往前挥了一下,示意他所带的十几号人上前取暖。

    宁仲微的人手已煮好了热汤,端过来给他们。

    “我的人手里有人叛变,前些日子将内部消息卖了出去,抱歉。”宁仲微顿了顿,“我虽安插了眼线在朝廷,却比不得你们身在局中知道得清楚。”

    沈聿轻一抬眼:“你想知道些什么?”

    “不急。”宁仲微递给了他一壶高粱酒,向自己的帐篷作了个“请”的手势,“入帐详谈。”

    沈聿接过高粱酒,走向帐篷,揭帘而入。宁仲微亦不急不缓地步入。

    帐篷内铺有兽毛地毯,一张长桌两块垫子,角落是一张颇宽的榻,倒是简净。

    沈聿在垫子上坐下,喝了几口高粱酒,放到了桌上。

    宁仲微沉吟片刻,缓缓道:“现如今左相势如中天,在朝中结党营私,一手把控了奏章,文武百官废的废贬的贬,朝中已是人心惶惶,唯恐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朝廷已乱,又有南蛮尚在虎视眈眈,再此般下去便是举国大乱。大楚,正立于——危墙之下。”

    沈聿饮酒一口,拿着酒壶,朝宁仲微晃了晃:“宁兄,一针见血。”

    “不过是些朝廷中人都看不清的大局之势罢了。”说着,宁仲微已在长桌上摆开了一个简陋的沙盘。

    沈聿眉眼沉稳:“太尉已站在了我们这边,右相尚在隔岸观火,飘摇不定。咳……那右相也是个拎不清的,都到了什么时候。”

    宁仲微在沙盘上插下最后一旗,道:“右相自然得隔岸观火。毕竟这位右相——可是在西南之地有几座大粮仓的。兵马,估计也私屯在那儿了罢。”

    沈聿手一抖,差些拿不住酒壶。张兼良那个老狐狸——

    经过这一番谈话,二人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如今的大楚,局势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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