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早知容祈安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但她如今毕竟是三品官员之女,又是容祈安的未婚妻,再怎么也不该——

    “钟四小姐,得罪了。”

    荀明拿着一节麻绳面无表情地站在钟怀安面前,他还没动作,元蕊上前一步:“我们小姐又不是犯人,你这是何道理?!”

    荀明看了一眼已经有些不耐的容祈安:“方才是钟四小姐如此要求的。”

    “荀大人若是真要顺小女的意——”钟淮安停顿一下,眼神扫过正在上马车的容祈安,却并未停留:“不若劝劝太师大人。”

    劝什么?劝他别娶你吗?

    荀明没说话,眼观鼻鼻观心,作势来绑钟淮安,又被元蕊拦住。

    眼看两个人纠缠不休,马车帘子突然被挑起,钟淮安看到容祈安勾起的唇角,看着就不怀好意:“钟小姐体弱,还是坐马车吧。”

    钟淮安完全不想和容祈安坐同一辆马车,这简直是对长公主人格的侮辱。

    恰有一阵风过来,钟淮安又重重地咳了几声。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容祈安虽身为太师,但马车并不大,从简单的外观来看,完全是皇上喜欢简约风格。

    但内饰却大有乾坤——四角镶嵌着莹润的夜明珠、云锦包制的软垫、紫檀棋盘还散发着幽香,连棋子都是上好的暖玉。

    钟淮安当公主的时候都没这么奢侈。

    “四小姐可会下棋?”容祈安并不看她,手中的黑子在残局的上空比划了一会,又被丢回去。

    钟淮安这才仔细看去,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她颔首:“小女才疏学浅,未能通晓。”

    *

    钟淮安垂眸,记忆又被拉回到五年前,容祈安才是个刚被皇帝提拔的寒门子弟。

    那日雨很大,雨点重重地打在檐角挂着的流苏上,蒙上了一层潮湿黏腻的影。

    对面的男人垂着头,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颗黑棋,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思考。

    他腰间系着的令牌与碎玉被风吹起,撞得叮咚作响。

    钟淮安只觉得心神不宁,嘈杂的雨点落在她心头,让她手都有些发麻。

    今日是扳倒陈家的最后一步,贪污罪证已经摆上了皇帝的御案,其余证据也在马不停蹄回京的路上。

    陈宣手下死士已被她暗中处理了一大半,如今他虽掌管京城三万城卫兵,但虎符另一半早已不是陈氏势力,所有者如今正坐在她对面,被隐藏在她宫外的影探层层看守着。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陈氏都必要在今日为自己所犯下的罪付出代价。

    她不该如此心慌。

    “长公主,该您了。”黑棋落在了钟淮安意想不到的地方,容祈安收回手,笑意浅浅。

    钟淮安按下思绪,眼神落在那颗深入腹地的黑棋上,几乎不用在脑中推演,便能预料到接下来每一步皆是加速死亡的黑子,她摇摇头,语气似有可惜:“容卿不必让我。”

    容祈安却失笑:“臣未曾相让。”

    钟淮安不置可否,她没必要和陛下的宠臣过不去,毕竟他们目的是一样的,这种无伤大雅的奉承她并不在意。

    白子落下,对黑子的围攻之态更进一步。

    “长公主,锋芒太甚并不是件好事。”容祈安盯着棋盘,钟淮安便只当他在说棋,她这前半生如果不锋芒毕露,她和承泰怕是早就被世家拆吃入腹了吧。

    “殿下!殿下不好了!”

    坠露没有撑伞,慌慌张张跑过来时雨水冲了她满脸,长长的裙摆贴在她腿上,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沼泽。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含芳姑姑看了一眼容祈安,皱着眉呵斥她,手上却十分迅速地拿起身边油衣给她披上。

    坠露跪在地上,膝盖磕下去的声音和钟淮安的心沉在一起,她说:“殿下,不好了,宫外传来消息,谢大人在回来的路上……出事了!”

    谢远出事。

    代表能扳倒陈氏的关键性证据出事。

    代表她今日之前的所有筹谋、所有如履薄冰全都功亏一篑。

    但她不能倒下。

    钟淮安强压住翻涌的气血:“谢远如今何处?”

    “已着人送回谢府,太医院刘大人已前去诊治。”

    “用本宫的令牌,请太医院院判何大人过府一看,务必保住谢远性命!”

    坠露领命而去,转身时又被钟淮安叫住:“先去换身衣裳。”

    坠露走远后,钟淮安才回头看容祈安,这么一小会,他已经想好了黑子的下一步走在哪:“长公主,您输了。”

    钟淮安看向棋盘,原本占了上风的白子显出颓势,而黑子,却打了个极为漂亮的翻身仗。

    钟淮安呼吸微滞,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什么,话里有话:“容卿好棋艺,如此一招诱敌深入,倒是本宫一叶障目了。”

    “长公主谬赞。”容祈安拱手作揖,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微垂的长睫遮住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光,让钟淮安看不出他的心思。

    钟淮安虚扶:“如今边关战事暂歇,谢卿突然得召归朝,想来是有大事,可他却于途中遇袭,此事——容卿如何看?”

    “谢将军尚未入宫,臣自是不知。”容祈安低头看着残局,回答滴水不漏。

    钟淮安盯着他:“容卿乃陛下心腹,怎会不知?”

    “长公主乃陛下亲姐,长公主若是不知,臣亦不知。”

    容祈安抬头,与钟淮安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良久,钟淮安开口:“今日多谢容卿指点,含芳,送客。”

    “恭送长公主殿下。”

    容祈安起身行礼,直到钟淮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雨幕中才直起身:“有劳含芳姑姑。”

    彼时贪腐一案已到了快要结案的时候,谢远重伤未愈、关键证据丢失,钟淮安派人在刑部守了半月有余,证人都不曾供出背后陈氏,无论怎么看,容祈安这一局都赢得十分漂亮。

    但眼看案子只能到此结束,证人却突然翻供,并扬言自己手里有账本,只求给自己一条生路。

    钟淮安生怕证人被封口,不顾自己近期接连遭遇刺杀的危险,几乎是接到线报的同时便出了宫,到达刑部大牢时正巧与走出来的容祈安迎面相遇。

    那时容祈安擦了眼下的血,桃花眼染着红色,端的是勾魂摄魄。

    他弯着唇看她,夜色下金属刑具的光映在他脸上,映出他残忍却天真如稚子的漆黑瞳孔:“长公主,真正想让你死的人,还没找到吗?”

    “这朝堂内外,想本宫死的人多了,容卿指哪一个?”钟淮安看着他身后已辨不出容貌的证人,转身离去。

    后来陛下亲审,当证人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大殿之上时,钟淮安毫不意外地在容祈安脸上看到了名为错愕的表情。

    那一次陈氏折损了一位三品要臣,拱手相让了十数个官位,几乎丢掉了一半经济来源,可谓是损失惨重。

    下朝时两人错身而过,钟淮安听到容祈安的声音:“长公主技高一筹,不惜以身作饵,容某佩服。”

    钟淮安颔首,迎着他的眸光望回去:“不及容卿当日。”

    *

    那一日留下的残局,于面前这一局并无区别。

    听到钟淮安的否认,容祈安抬眸,眼神掠过钟淮安时,似有探究:“四小姐与在下一位故人十分相像,尤其——”

    他停顿,微微俯身:“是那一双眸子。”

    钟淮安呼吸一滞,克制住了自己错开眼神的冲动,不解道:“敢问太师大人那位故人何在?”

    “死了。”容祈安冷下脸,又低头看向残局。

    钟淮安道:“众人皆具二目一口,太师看小女与故人相像,或因思念过甚,至有幻影之现。”

    “思念?”容祈安倒了一杯茶推到钟淮安面前:“四小姐何以知在下思念那位故人?”

    “万一,是仇人呢?”容祈安按住那杯茶,桃花眸中冰寒万里,让本就不富裕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钟淮安拔了两下没拔动,又不明白容祈安对她的怀疑从何而来,只好松手,又咳了两声:“太师若不许小女饮茶,便罢了。”

    容祈安:......

    容祈安松手:“四小姐请用。”

    *

    找到钟淮安的消息早就由锦衣卫传回京都,毕竟事关女儿家的清誉,钟家打算悄声将这件事遮掩过去,故而并没有大张旗鼓的迎接。

    长公主端着一张脸下车的时候,只在门口看到她面甜心苦的嫡母。

    钟淮安这一生和长公主简直是两个极端。

    钟氏祖籍永陵,上数八代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祖坟冒了几年青烟,终于在钟闻聿这一代出了个读书人。

    钟闻聿也争气,在没有任何家族助力的情况下,短短二十年便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如今钟家有一个三品大员的老爷,一个平阳王庶女的主母,一个才满京都的女儿,两个品学兼优的儿子,放眼整个京城,谁不说一声羡慕?

    所有人都忘了,钟家还有一个已故姨娘留下来的幼女——钟淮安。

    钟淮安作为最小的女儿出生,一出生就没了亲母,父亲迁怒于她,府里遍跟着踩低捧高,除了身边从小带她的乳母和乳母的女儿,几乎没感受到何为温情。

    好歹也是三品官家正经的小姐,日子却过得还没有主母身边得宠的丫鬟舒坦。

    起码主母身边的丫鬟不用做女红来补贴吃穿用度。

    钟淮安却对这种日子甘之如饴,她常和元蕊念叨:“与其被父亲母亲用于仕途家族一生蹉跎,不如安安静静呆在这宅里老死。”

    元蕊当时反驳她:“小姐这么漂亮,定能遇到如意郎君的。”

    钟淮安笑笑,只是把手里的干柴扔进了火堆,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分外明显,明显到压住了她的叹息。

    可一语成谶。

    当清瘦的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拿着信物来求娶钟家小姐时,府里做主的两位长辈不约而同想起了钟淮安。

    少年自称容祈安,年十六,永陵人士,祖上与钟氏有旧。

    当年钟闻聿新婚,钟老爷子返乡时与旧友相聚,一时兴起与容家老爷子交换了信物,约定了孙辈亲事。

    这些年眼看钟氏越来越好,大小姐名满京都,少年自知不堪为配,此番拿着信物找来,也只是囊中羞涩,想以此求得考试期间的住所。

    彼时钟淮安刚满十二。

    她躲在垂花门后听了全程,看着周围时不时路过的邻居百姓,她便明白,此事绝不可能如容祈安口中那般容易解决。

    果然,第二天她就被请去正堂用餐。

    钟淮安连套像样的能见客的衣裳都没有,等到嬷嬷终于手忙脚乱的从大小姐钟岚伊那里翻出件她能穿的衣裳,午餐早就结束了。

    只是这一切原也并不需要她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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