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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棠印象里,再一次见到沈彧玹是在高二尾巴的一天午后。

    那天先是下了场雨后又天晴,水分蒸发得太快,余暑闷热留下的燥倦之意冲得他有些头晕。

    在第八十回周围散发出的男性汗臭味有意无意地钻进他的鼻腔时,他思忖片刻,逃离操场。后面有平日关系不错的男生在进球后看见这一幕,朝他叫喊:“连棠,又急着回去卷啊?”

    “嗯呢,走了。”其实你也算是个污染源。

    回教室?他热得根本学不下去。

    不如出门找个地方先洗个澡,再游个泳……算了,体育课后面还有一节数学课,被发现旷课影响不好。

    他决定去最近一家商场买杯冰美式。

    忘带错题本了,不然可以边刷题边等。连棠感到有些遗憾。

    直到坐在软凳上听见那幽幽荡荡略显熟悉的声音,他才睁开眼。

    “您好,129号两杯现在可以取了吗?”

    连棠抬起略低下的脑袋,装潢走工业风的咖啡店走进一个长发女生。上衣着标志性的灰色西式外套,下着黑色中裙,未戴领结,戴的是男款的灰白领带。

    嗯,北邺一中的校服。

    他今天没穿,热。

    店员从一旁提起牛皮纸袋双手递给女生,她道一声谢,转身离开。连棠定睛一瞬随即往后缩缩脑袋,默默降低存在感。

    这姑娘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梦幻,长相按道理说其实也没大变,但周身气质变化有点大……以及穿衣风格。灰外套里并未穿校服配套的长袖衬衫,而是黑色短内搭,前胸处别了一枚黑白倒三角胸针。

    校友把校服穿出了一股时尚范儿。

    连棠不由想起两三年前这个时候,他在另一个商场的另一家咖啡店,遇见了这个有着幽荡嗓音的姑娘。当时她正在他前面低着头捣手机。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妞有点奇怪。轮到她点单了却慢慢吞吞,盯了半天菜单才字正腔圆地说:“我要一杯馥芮白,谢谢。”末了,又以疑问的语气细声道:“呃…两杯馥芮白吧,谢谢。”然后默默离开队列,在角落处站着,又低下头捣鼓手机。

    当时连棠一愣,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子滑溜了一圈。

    咖啡已经做好了也不知道去拿。兴许是店里人较多,她也毫无抬个头看一眼的意思,那两杯馥芮白就孤零零地待在吧台上。

    连棠拎着纸袋准备离开,经过她时,顿了顿,还是道:“你好像当时排在我前面吧。”

    当时的沈彧玹听见陌生的声音,从手机里抽离出来,稍一琢磨立马反应过来,人家是在提醒自己取餐呢!慌不迭地连声道:“谢谢谢谢!”拿走吧台上两杯咖啡。

    两三年时间,一个人的变化。

    沈彧玹走出咖啡店,想了想还是没敢出门。

    北邺的太阳能毒死人。

    她在手机上敲了几下,对面的备注是原名,覃盏。

    -你来商场吧,我出不去

    -哟

    等也是等,闲得无聊点进对面的朋友圈,旋即过了两秒,才划出主页,将手机塞进口袋,不再去看。

    隔着商场门看见覃盏已是半小时后。沈彧玹不慌不忙赶上从北区回来,怀里捞一杯冰咖,手里提一杯,同一只手还提了购物袋,灰色外套上一圈水渍。

    覃盏提过购物袋和冰咖,拆开尝了尝,微微皱眉,眼里有嫌弃之意:“好甜。你点两杯一样的啊,光点你喜欢的。”

    沈彧玹狠狠吸一口冰咖,才笑了下:“怎么,喝不惯就别让我帮你带,你又没告诉我你喝什么。”

    覃盏将咖啡放回袋里,懒洋洋地回嘴:“我以为你早就记得了,懒得打字。”

    沈彧玹没再搭理他。她在心里都懒得吐槽覃盏对于苦馊水的执着。

    “哟。你什么时候决定彻底背叛我了。”耳边覃盏的声音传来。她偏头看一眼,这家伙目不斜视,只在口头上狠狠阴阳她。必然是针对C家那购物袋了。

    沈彧玹面不改色道:“妈生日快到了,这是给她准备的。你不会不记得吧。”

    覃盏漫不经心道:“那倒情有可原了。我还是那句话,你都高中生了,别老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彧玹又笑了:“差不多行了,你俩挑东西的品味针锋相对,可别天天拉上我。”

    覃盏随手将咖啡袋扔进电梯旁的垃圾桶,再一把搂住沈彧玹:“行,逗你玩的。看你天天夹她和我之间做抉择那纠结样,关键是每次你还都只听她的话,我是真伤心。”沈彧玹想一把甩开肩上的胳膊,奈何覃盏再搂上,推都推不动:“是,那麻烦你什么时候能扔完垃圾洗个手再碰我衣服。”

    下到F3停车场,沈彧玹没看见覃盏的车,不由奇怪道:“怎么换车了,先前那辆呢?”覃盏在前面领着走,也没说话,只到了车旁才悠悠开口:“还记得一个月前在梁嘉霖家的那事吗?我先前的车算折那了。”

    听到梁嘉霖的名字,沈彧玹眼皮倏地一抬盯着面前的阿斯顿,绿的深入人心,直往脑瓜钻。过了一个月了,痛苦的记忆又被覃盏给勾起来了。

    得,还赖她自己多了句嘴。

    沈彧玹暂且不想去考虑麻烦事,只想在车上小睡一会,等到了学校好好上晚自习。实在是今天在操场上热得脑子都不清醒了才临时起意逃课来躲暑。至于覃盏,这家伙下午臭屁地给她发了张照片,他来北邺一中附近的潜水馆练习,让教练给他拍了张水下的帅照。

    为了不被内耗到进而转向榨取覃盏价值的她召唤来覃盏的目的已然达到,此刻打量两秒阿斯顿外观,随即上后座开睡。起步上路,忽地听见覃盏漫不经心开口:“今晚别去学校,跟老师批过假条了。”

    沈彧玹睁开双眼,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要装一下的:“覃盏你大我几岁在这充家长啊?我书包还在学校呢,我今晚不去会落后多少套题你也不是不知道。”覃盏乐的,从后视镜瞥一眼正经穿校服但有点叛逆搭配的小阿妹,“嘁”了一声。

    沈彧玹再度闭眼前,视线轻而不经意间落在中控台,新车换新内饰,覃盏变得有几分陌生,把黑白隐藏款娃娃换成了蓝色的摆饰。考虑到可能先前的车整个毁在梁嘉霖那次,倒也情有可原。

    沈彧玹想了想还是道:“算了,我还是去学校吧。”

    “书包我让人去拿,别在路上耽误时间了。”

    后知后觉,沈彧玹瞠目结舌:“你要带我去哪?”

    覃盏没再说话,红绿灯时偏头斜睨了她一眼。今日本就是为了正事才来她的学校附近找她,友人新开了一家潜水馆,正好消遣一番。

    有些事情光躲是没有用的,不如带她直接把问题解决了。

    “覃阿盏。你真的有点过分了。”沈彧玹冷笑连连,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你打算阴我是吧?”她就料到今日询问他关于车的事情时,覃盏说话模棱两可像个谜语人一样,一定是打定主意隐瞒她作了一些重要的决定。

    覃盏气息平稳:“说话好好地怎么又没大没小。我带你去把事情办了是阴你?”

    “你知道的吧,那天梁嘉霖是刻意为之。如果今晚不带你把事情解决了,拖一日便麻烦一分。”

    “自己想想,是去学校上你那晚自习,还是抓紧时间把你身上校服给换了。”

    听及此话,沈彧玹方才注意到身旁通体全纯黑的包装盒,看不出来logo。

    应当是覃盏亲自挑的某家潮牌店。

    她掀开盒盖,覃盏默然升起隔板。沈彧玹虽愤于覃盏霸道的作风,但却一时被裙子晃了眼。这家店必然深得覃盏之心,连心中天秤偏向那些奢牌的她也不得不承认,覃盏的眼光是极好的。包装盒里放了两件,他买了两条类似的廓形长裙,只不过一条是圆领,一条是露肩。

    沈彧玹思忖一秒,她平日上学不喜戴首饰,便果断换上圆领的黑裙。裙体和包装盒一样纯度极高的黑,但格外宽大的袖子与喇叭裙摆却又很有个性。

    她换好了衣服也不想看见覃盏,二人便搁着挡板默契地一路无言。

    -

    不知过了几久,沈彧玹心中一空,睁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车上睡着了。按开手机一看已至六点,她抬头找覃盏,发现人不在车上,前后座的隔板也已回到原位。

    揉了揉额角,头疼欲裂。

    她只得与班主任发条信息要作业,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把誊抄在黑板上的每日单词也一同发给沈彧玹。

    -你现在英语明显落后了点,要补上来一定得花点功夫啊。-

    班主任的消息充满了感慨与劝诫之意,她坐在后座无事可做,开始背单词。

    -收到老师,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等覃盏在吸烟区抽完烟返回停车场便看见小姑娘已经醒了,在车里低头做着什么,看不清。走近时正逢她结束背诵,缓缓降下车窗与他平静地对视。

    覃盏:“……”

    沈彧玹:“?”

    “既然醒了,走吧。梁家的人已经到了。”覃盏声音低沉。

    沈彧玹打开车门,声音幽幽荡荡地回响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那可以早些叫醒我的。”那对清澈的眼眸聚焦在他的眼睛上。覃盏总觉得她的这双眼像一些年轻时无趣之际长时间打量的事物,比如北邺多年前极为澄亮的一轮明月,银盘般圆润透亮,此后的每年再无见过;又好似把沈彧玹带回覃家的那个夜晚,他坐在李青漾的银色魅影后座,透过车窗一瞥而过的湖泊,沉静阴森。

    他与沈彧玹对视一瞬便移开目光,自然地转移到车上,随后回头走在前面。

    跟在覃盏身后进专梯升到顶楼,沈彧玹安静地欣赏窗外景色,似乎是一窗之隔静谧的城市取悦了她,沈彧玹竟对着覃盏勾出一丝浅笑:“哥,这儿我们是不是没来过?”

    覃盏低声道:“之前一直没带你来过。这是连家的地儿,主人你也认识。”后补了句,“实际上,我也没来过几次。”随后瞥了眼她,不紧不慢地,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细链。

    他的妹妹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

    在李青漾那儿,她似乎总是柔软内敛,偶尔大胆,透出怪异的活泼。

    在其他不重要的人那儿,她是沉默寡言的,甚至有几分古怪。但总不知为什么还是容易招人。像梁嘉霖,不就着迷于她那独一份的奇异的魅力。

    人与人之间总归是不同的,人人都有独一份,为何偏偏觊觎的是沈彧玹呢?

    覃盏想不明白,目光在她的乌发间灼然片刻又熄灭。

    递过五花手链,又轻笑:“这个款倒是怪好看的,衬你。”

    沈彧玹眉头一皱,端详片刻这带钻的手链,黑金辉映。

    “好看的,谢谢哥。但我今日没带包还得让你帮我装一会......”

    “戴上。”

    电梯门开,窒然的气氛终结。梁嘉霖不过一个抬眼便见这么一幅景象:少女乌发直直披落于腰侧,像缀着流星般闪亮。她几近面无表情地快步向前,一袭黑裙飘然浮动。

    她的双眸正如流星。

    虽梁嘉霖与覃盏为好友,且不得不说,覃盏也极为出挑,站在珠光潋滟的宴会厅里如同要走秀的男模。不过覃盏一勾起嘴角,便不像那T台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卫雕塑了,倒更像是20世纪末的云港男星。

    但如此二人并行,特别是覃盏那只手,正想握住沈彧玹的手。

    就有点格外碍眼了。

    梁嘉霖笑了下,回头对李青漾道:“伯母好福气,一对仔都好靓。”李青漾托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谢谢。”却是连头也不抬。

    等二人走近,梁嘉霖笑意更甚。沈彧玹走的太快,覃盏则不紧不慢,并未能握住她的手。

    梁嘉霖不经意间瞥见她漂亮的小臂上串一手链,在灯光照射下有些惹眼。随即有什么打断了他的注意力。

    兄妹二人终于来到正厅,站在一屋坐着的长辈面前,笑意盎然。

    尤其是覃盏,他轻轻握沈彧玹的小臂,所搭之处正接那串精致的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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