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门户高大,围墙耸立,颇具去天五尺的显赫气势。檐上莲纹雕刻栩栩如生,门前铺陈十余级白玉台阶。

    两人翘首以盼站在门口。

    右侧妇人身穿芙蓉金广袖长裙,头顶盘髻,露出白皙颈项,秀美而娴静。她旁边那位少年约莫十五六,着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风仪爽秀,眉眼与她相似的贵气。

    云兽车甫一落地,南阳芷便含泪靠近,只见那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

    她泪水一颤,伸手唤:

    “我的小五,你终于回家了。”

    阿因微愣,下意识回望车内。

    火如莲仍坐在原处,侧脸冷峻,翻动信纸。

    根本没往她那余去一眼。

    “小五?”南阳芷又将手递近。

    淡金色光尘中,那双手白净秀气,散发朦胧馨香。

    阿因心头一动,试探攥住——

    南阳芷微笑颔首,月牙眼含泪,她歪垂脖颈,将阿因抱入怀中,轻贴她鬓角。

    “小五,我的小五,回家了,回家了。”

    低喃轻柔,听得阿因莫名想哭泣。

    这时,火如莲从车内走出,少年红衣锦绣,凤眼低垂,不怒自威。

    南阳芷道:“多谢莲儿将小五带回。”

    火如莲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便越过众人进府。

    阿因朝前伸手,怯怯喊:

    “哥——”

    火如莲顿住脚步,皱眉看来:“这是你母亲,这才是你哥。”

    他凤眸一挑,视线扫过旁边的少年。

    阿因这才扭头看去。

    那少年清贵又温柔,月牙眼弯弯:“小五,我是你二哥,火如朝。”

    -

    穿过曲折游廊,极目可见远处飞檐翘角的楼阁,阿因趴在母亲肩头,只敢用余光打量四周,紧张得喉咙涩疼。

    忽然,有只手轻抚她皱起的眉头。

    阿因抬眼,瞧见一张清朗笑脸。

    火如朝微笑:“小五莫怕,母亲和哥哥都在这呢。”

    他眼眸温润如水,让人心生亲切,阿因向他腼腆一笑,瞳仁微转,又将视线递向那人——

    斜前方的廊外小径,花树掩映间,火如莲独身行过,及至分岔路口,他转身离去。

    冰冷孤高,甚是有点可怕的,但视线里不见他,阿因一下慌张起来。

    “大哥——”她伸手。

    伸出的手却被二哥握住,顺势也就压低了她的呼唤。

    “小五,怎么了?”他问。

    错过间,红衣身影消失。

    阿因摇摇头,垂下眼帘:“我自己走吧。”

    南阳芷柔声道:“让母亲抱抱你,好吗?”

    阿因微微蹙眉,眼皮略抬,仍是看向火如莲离开的方向。

    火如朝笑慰:“母亲,小五才回家,需得慢慢熟悉的,别惊着她。”

    南阳芷略一思忖,放下阿因,俯身与她平视:“那...小五可以允许母亲牵你的手吗?”

    她眼旁有细密的皱纹,眸光温暖,笑起来时,那皱纹漾开,也似亲吻人心的。

    阿因愣住。

    自幼流离在外,对何谓家人无感无知,如今,这一切空茫却被眼前人的目光注入具象,心深处一阵模糊响动,有什么层层涌上来。

    心口酸痛,眼眶潮湿。

    “好。”她牵住南阳芷的手。

    “那二哥也可以吗?”高挑的少年蹲下身子,向她递出手心,眨眼一笑。

    “好!”她一把握住他的手。

    “我们先去见家主,你的父亲。”南阳芷牵她缓步而行,轻拍她手背,“小五莫怕,家主都有些威严的。”

    阿因惶恐,但还是点头听着。

    “小五的手好凉啊。”火如朝道,“我们火族体温都比较高呢。”

    阿因心头一跳,犹疑片刻,问:“会不会...你们找错人了?”

    两人脚步同时顿了顿。

    南阳芷笑:“自然不会,莲儿信中提及你有金莲护印,那就必定为火族。”

    “再说啦,等下看见你父亲便知...”她指腹抚过阿因眼角,眸光一闪,“你与你父亲,眉目多像。”

    阿因歪头看向母亲,后者微笑,点了点她额心,收回手指。

    火如朝摇晃相握的手,吸引阿因视线,道:“还有啊,小五莫要说‘你们’哦,你是母亲的女儿,我的亲小妹,我们三人就是我们。”

    “啊,大哥呢?”

    火如朝嘴唇微张,面色有些僵。

    南阳芷仍旧含笑:“莲儿的生母并不是我。”

    阿因轻舔下唇,不再多问。

    厅堂位于长廊尽头,檐角高翘,红柱耸立,柱身刻有莲纹,在阳光下闪烁细碎的金芒,璀璨又庄严。

    火如朝徐缓松手。

    “二哥?”阿因立刻抬头,虚握他指尖,“不一起吗?”

    “二哥在此处等你。”火如朝轻笑抽出手,摸了摸她发顶。

    -

    厅内正首上坐着个玄衣男子,两鬓微白,五官深邃浓郁,仍可见年轻时的俊美,但眉宇间阴着一层冷怒,似是多年郁积而得。

    “快见过你父亲。”南阳芷拍拍她的肩膀。

    阿因跪下身子,双臂打颤,额头咚地落下,磕了响亮一个。

    “这孩子...”南阳芷扶她站起,抚摸她泛红的额头,“这是你父亲,不必如此怕。”

    火无神嗤笑一声,端茶轻抿:“上前来。”

    “小五,快靠近点,让你父亲好好看一看你。”

    阿因低头向前挪动三步。

    “抬头。”男人声音沉稳响亮。

    阿因抬起脸,目光快瞥他一眼,便垂落。

    “相貌倒是与莲儿几分像。”男人笑音戏谑。

    南阳芷颔首:“他兄妹二人都随父。”

    “不,莲儿更像他娘亲。”

    南阳芷浅笑不语。

    火无神冷睨她一眼,面色些微不耐,又看向阿因:“可有修习?”

    “修习...?尚未。”阿因讷讷道。

    “那这多年都在干些甚么?”

    “嗯...在酒馆端菜送水,洗洗盘碟...”

    “罢罢罢。”火无神挥手打断,轻轻咂舌。

    南阳芷上前为他斟茶,柔声道:“小五也是莲血,同代三人莲血多罕见啊,只有您的孩子做到了。”

    火无神这才有些满意的神色:“没辜负血脉。”

    阿因小心抬眼,撞上父亲严厉的视线,又立刻垂下。

    她深深低头,呼吸都微弱起来。

    “行了,你带她回去吧。”火无神道,“记得教她些规矩。”

    -

    回去的路上,阿因沉默。

    “小五怎么了?”火如朝问。

    南阳芷望着她蹙眉的脸,笑:“家主待人向来如此,并非不喜小五。”

    “真的吗?可是...父亲都是这样对孩子吗?”阿因抬头。

    “因为他不仅是父亲,还是整个火族的大家主啊。”

    火如朝猜出些情况,轻拍阿因脊背:“无碍,母亲与我会常伴小五的。”

    -

    火府地域广阔,院落无数,阿因单独住进其中一座——尚心院,这是个三进的院子,南近碧湖,东临花园,很是幽静清雅。

    用膳前闲聊,火如朝道:“得知小五要归家,母亲特意清出这院子给你,只因此处景色最好。”

    阿因心头一暖。

    晚膳后,南阳芷忽然脸色憔悴,由仆人搀扶离去。

    “母亲身体抱恙,自我懂事起就在山中休养,轻易是不下山的。”火如朝手指一伸,“小五你看,那是御魂山,母亲休养之地。”

    隔着院墙,可见远处苍色山峰连绵,云雾冷烟缭绕,宛如一幅清寒的泼墨画卷。

    “那我还能见母亲吗?”

    “当然可以,只是母亲要静养,不能日日来陪小五。”

    火如朝俯身笑,指指自己,“但二哥是常来的,我来找你,好吗?”

    绯色晚霞铺陈天际,黄昏余烬烧红翠叶,穿枝洒落的光拓印上他面庞,那明暗不定的斑驳与游荡,宛如瓷瓶上散光徜徉的鱼纹。

    他这样望着她,笑得亲昵又灿亮。

    阿因微微晃神。

    她没回答,他眉头一撇,佯装泫然欲泣,拿过阿因的手擦抹自己眼角。

    “呜呜,二哥难过咯...”

    阿因一愣,大笑出声。

    他便停下,月牙眼弯弯,随她笑起。

    -

    次日,阿因梦中迷糊醒来,抬手揉眼,却觉手臂烈痛,她掀开衣袖,只见满臂裹缠绷带,血气潮腥。

    “啊!”阿因惊叫出声。

    “五小姐,您醒了?”侍女叩门进屋,端来洗漱热水。

    阿因举起手臂,衣袖垂落,露出大片微泛红迹的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

    侍女半掀眼皮,轻摇头:“奴婢伺候五小姐穿衣洗漱。”

    说着,便抬手伸来。

    阿因侧过肩避开。她从小散养,不适应被服侍,此刻更是自己麻溜套上衣裳。

    那侍女站在一旁,并不多劝。

    阿因跑出门,逢人便问臂伤,仆人皆是垂眼躬身,摇头不知。

    一个个的,安静木然,立在檐下或是廊中,几步一人,却无一人有人气。

    明晃晃的阳光下,阿因脊背发寒,只觉此处阴森。

    她倒退数步,又张望一圈。

    仆从仍旧定在原处,垂手俯首,毫无生气。

    “天...”

    阿因转头便奔向院门。

    门口守着数名黑衣卫兵,伸手拦道:“家主特意叮嘱,五小姐您不可外出。”

    阿因隔着衣袖抚摸手臂,退后半步,又垫脚上前。

    “我要见母亲!”

    “夫人在后山休养,现不见人。”

    “我要见二哥!”

    “二少主尚在外。”卫兵俯首,躬身摊掌向前,“请五小姐先回屋静候。”

    阿因五指收紧,伤口隐隐疼痛,原地驻足片刻,她跑回院中。

    昨日闲逛,她瞧见南墙有棵低枝矮树,这当头,便是想起此事了。

    来到树下,阿因踮脚一跃,双手攀附枝桠,足底乘力前蹬,再一甩身,便爬了上去。

    “五小姐...使不得啊...”附近的仆从低呼,前来阻拦,“这不合女训啊!”

    阿因臂伤裂出血,但梗着一股牛劲不理会这些人,又连踩树根枝条,登上树头去扒院墙——

    “五小姐请回。”一名卫兵踏空出现,立于墙沿。

    “我要出去!”

    “属下冒犯。”

    卫兵并不打算多言,抱住她腰身,足尖一点,轻盈跃下院墙。

    落地,他便行礼退后,由侍女们围住阿因,送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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